紫雾缭绕的深渊之中,一片死寂。这片深渊名为亡者之渊,凡掉落其中的,哪怕是一丝光线,都不能再回到现世。
衣衫褴褛的剑修手握新铸的重剑,遍体鳞伤,踽踽独行。坚硬的发冠早已在数不清的岁月中化为齑粉,银白长发披散在腰间,常年不见天日的皮肤像亡灵一般苍白。
无人知道这狼狈的人竟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修。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和面具是新的。那把剑中有无数的声音叫喊,活下去吧,带着我们的份一起活下去,报仇雪恨!
刹那间他跃起,向漆黑的苍穹挥剑而去。难以想象他那样残破的身躯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宛如翅膀上带火飞舞的蝴蝶,脆弱而剧烈地燃烧,从深渊中涅槃。
剑意——破碎星辰!
这剑意刚劲苍凉,倾倒山河,一时间众魂肃杀,都被那剑刃摄去了眼神。
深渊的天幕中出现了细弱如蛛网的裂痕。重剑兴奋尖啸起来。千万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终于漏进了一缕微弱的月光。纤柔典雅,温柔美丽,宛如一只玉手,拨动了所有人的心弦。
“出去了!我们出去了!”
狂喜的欢呼掀起巨浪,最中央的剑修飞上天幕,猎猎的狂风掀起他破烂的衣摆,宛如旗帜。
不远处秋泓宫中灯火通明,袅袅衣香在月下飘渺,盛大的神君选秀典礼徐徐拉开序幕,锣鼓的喧闹掩盖了亡者之渊破碎的声响,剑修被深渊浸染成紫色的双瞳注视着这一切。
中央高高的鎏金华台上,立着一位黄袍玉面朗君,端的是芝兰玉树,丰神俊朗。
此人正是仙界神君白水鸿,处至高位上,受众人顶礼膜拜。
一批批的美人从他眼前走过,款挽轻纱,有男有女,相貌间都有相似之处。要眉眼温润,要肤白如玉,还要几分仙风道骨。前两者大多都有,最后一条需长年累月修炼而来。
偶然有三者兼备的出现,他双目一亮,掷牌留下。难免还是在心头叹息:
再像,也不是那个人。
只是那人太不听话,太不懂得珍惜他。
那人名为林煦,字雅照,号渺尘仙君,曾是天下第一剑修,多少人倾倒在那人翩然冷冽的剑影之下。
他是那个人的弟子,本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然而那人的傲骨过于凛冽,一度伤到他试图采撷的手,割得他鲜血淋漓。
后来他尝遍天下美人,唯独得不到他挚爱的师尊。
师尊……林煦……林雅照。白水鸿在这纸醉金迷面前闭上了眼。您怎能如此冷酷,为何宁可自戕,都不愿看本座一眼……
忽然他的腹部被重剑贯穿,口中喷出鲜血来,周围响起美人们的尖叫声,他艰难地回头,想要看清是谁行刺自己,下一秒他的双目也被割瞎了。
银发剑修的紫瞳中,掩盖不住复仇的快意!
白水鸿,当初我怜你流落街头,惜你天资聪颖,纵使心性有缺,也收你为徒。可你欺我辱我,灭我家族,屠我师门,罪孽岂是欺师灭祖四个字能道尽!
银发剑修正欲再落剑,忽然天旋地转,山崩地裂,世上的一切事物都被吸入了巨大的漩涡。
……
三百年前。
林家宴席结束,黑发黑瞳的年轻剑修将欲远行,站在门口与家人作别。
“煦儿,你这一走,就不着家了,以后记得多写信回家。”阿娘站在门口,攥着手巾抹泪。父亲、姐姐姐夫、伯父伯母、姑母姑父、表哥堂妹等人及家中仆众也低头,不忍看这分别,唯有小外甥懵懵懂懂,还在向他伸手:
“舅舅,你是不是出门给我买糖?”
林煦背着剑和行囊,弯下腰摸了摸小外甥的脑袋:“哪里用得着出门买,现在就给你变一个。”
他的手在空气中一抓,再张开手时,掌心里就多出了四块糖。
小外甥很高兴,要去拿时,其中三块糖果忽然变成蝴蝶,翩翩袅袅飞向了爹、娘和阿姐的肩头。
小外甥撇了嘴不高兴,林煦温声教训他:
“不许多吃。”
小外甥抓起糖塞嘴里,这才哭出声来。觉出糖的甜味,又笑了。结果是又哭又笑。
母亲掏出一块无事牌,给他挂在脖子上:“煦儿,这是祖宗传下来保平安的,你千万随身戴着,莫要弄丢了。”
林煦答应下来,又朝门外接引的仙人行了一礼:“让悟执仙君久等了。”
少年眉眼温净如画,纵然举手投足风度沉稳,满目皆是未经世事的天真,黑发用银丝发冠束起,一身白衣犹如清泉里的浪花。
对面的人早已看得怔住了,心脏疯狂鼓噪起来。
白水鸿做梦也想不到,他不明不白地挨了一记暗算,居然来到了三百年前。
这时他的师尊林煦还未拜入仙门,只是散修人家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年方十八,修为不过筑基八阶。而他被那一剑伤得修为大减,还要调动大量灵气治疗自己的双眼,仍存有金丹巅峰期的修为。
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林煦,第二件事才是去登剑阁。
本来他不报任何期待,谁料居然真的找着了。
他原以为师尊是由于他得不到才格外矜贵,实际师尊没有那么动人,一切都被他的想象美化了,尤其这个年龄的师尊修为尚浅,哪来的仙风道骨……
可真的见面时,他却说不出话来了。林煦的眉眼仍像一百年前初见那般,直击他心扉。
一百年前,他是流落街头的乞儿,林煦是仙风飘拂云端之上的贵人,朝他投来悯然又清冷的一瞥。
如今,他是登剑阁的座上宾,林煦只是一介年轻散修,籍籍无名,与万千茫茫修士无甚不同。
白水鸿看得痴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面前这个人拖回去,绑在地窖里,逼迫他从了自己。然而,想到上一世林煦反抗他的所作所为,他就本能地打了个寒颤,冷静了下来。
那样的地狱,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就算吃不着,摸一下也不会怎样。白水鸿伸出手,就要摸摸林煦的脸。林煦微妙地走位,躲过了他的手。
年轻剑修漆黑的眼眸很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水鸿略显尴尬地收回了手:“雅照,既然是本座引你入道,那你拜我为师如何。”
现在吃不到不要紧,可以先确定师徒之分,再徐徐图之。
仙门只要拜了师徒,就是一辈子的事,是比父子兄弟还要亲的人,到时不愁没有机会下手。
林煦不是很懂这仙门里拜师的规矩。
他往后探询看去,家人眼中都是激动之色。
父亲:“煦儿,登剑阁的正仙人要收你为徒,这是天大的喜事呀!”
散修能得到正修仙人的传承,是多少世修来的福分。没有正修仙门一代代传承的秘法,散修再努力再钻研,也是歪门邪道,终究成不了大器。
“悟执仙君,听闻你道行精深,教导我家煦儿是再好不过的……煦儿,快答应他。”父亲催促道。
白水鸿被林家人这样夸赞,有些飘飘然。
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为了站稳脚跟,特地去剿灭了峰平山的十二魔人,一时声名鹊起,才被登剑阁迎为座上宾。
林煦听得父亲如此说,只好勉强地点了点头。
白水鸿简直是心花怒放,小师尊乖巧的模样恨不得让他揉进怀里,狠狠折腾一番。
他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一圈转,最终还是把唾沫咽了下去。
“那你立誓,到了登剑阁后必须拜我为师,如有背誓,则修为散尽,终生不得再修!”
林煦讶然看向他,这誓言对修行人来说未免也过于毒辣了。
修行人毕生的追求无外乎与天道合一,若要散尽修为,且终生不得再修,相当于打碎修行人的灵魂,比杀了他还难受。
白水鸿见他错愕,便知自己捏住了师尊的软肋,不由窃喜。
师尊果然还是没变,是个一心修道的痴人,只要拿此事要挟师尊,师尊必然不会再反抗了。
林煦犹豫不决。他不清楚这仙门里的规矩,莫非真的是谁引路,就要拜谁为师?可这人擅长的未必是他想学的。
他想学的是剑,天下第一的剑。
他说:“冒昧请问悟执仙君,你的剑比起道阳仙君如何?”
白水鸿神色僵了僵。道阳仙君是目前天下第一的剑修,以一道剑意“春风问酒”问鼎剑榜之首。
论比剑,他自是比不过。
前世林煦的确是道阳仙君唯一的弟子。
道阳仙君曾扬言一辈子不收徒,却收了林煦。
林煦对师父很孝顺,什么事都依着道阳仙君,就算道阳仙君酒后胡言乱语“你看太阳是方的”,林煦也会称是。
不过无妨……道阳仙君最后不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一想到道阳仙君惨死的模样,白水鸿心头就涌上无比的快意。
师尊只可以是他一个人的。
他必须把这雏鸟般的小师尊攥在手心,哪怕掐死了,也绝不让给别人。
“煦儿,你这话问得叫仙人见笑了。”林家人赶紧劝道,“修道路途千千万万条,何必紧盯剑修这一条。哪条路走好了,都能走到大道上去。知道煦儿爱练剑,却也不必拘泥剑术,学点别的,正好可以融会贯通,更有利于你学剑呢。”
白水鸿维持着假笑:“正是如此。本座就是如此打算。况且道阳仙君还在闭关静修,他曾说一辈子不收徒,多少人都被他拒之门外。雅照,本座劝你还是放弃为妙。”
可是前世林煦没有放弃。同期入门的都拜师了,他还抱着剑等道阳仙君出关。
这一等就是十年。
最终他总算拜入道阳门下,得到了天下第一剑修的传承。领悟出自己独一无二的剑意,“寒霜照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水鸿心念一动,抛出了一个诱饵:
“你不如跟着本座,本座曾经也学过天下第一的剑。”
果然,林煦的眼神闪了一闪,如同星子点点,似是被说动了:
“那么请问白仙君师承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