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秦月宁和陆成南鸦雀无声。
他们能感觉到,林煦说得很详细。但对他们来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过了一会儿,秦月宁笑得有些勉强:
“师弟你这……这是把当时的场景又描述了一遍?”
林煦略略颔首:“……抱歉。我也不确定我是否全然理解了剑神的意思,但是我感知到的就是这些了。”
仅仅这些,就足以连破三层吗?
秦月宁已经筑基圆满,经历八层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听不太明白:“何为存在的消失?何为只在当下?”
如果她也只看眼前,不看未来,那干脆在凡间做团烂泥巴好了,还往仙途上走个什么呢。可她不能接受自己庸庸碌碌一辈子,纵使是一只渺小的蝼蚁,也要做飞鸟穿梭云间的梦。
想到这里,秦月宁不由哀从中来:“若人只有一瞬间的当下值得活,那天地给人的寿命又算什么?若不念过去,不虑将来,人和那些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有何区别?”
秦月宁的质问如同大雨落下,把人砸了个劈头盖脸。陆成南看向林煦,好奇他会怎么作答。
林煦回答: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1无论生命长短,红尘众生都只能活在此刻。过去存在于记忆中,未来存在于想象中,已逝的不追,未至的难料,不如仅仅专注于此刻的瞬间。当我全然活在此刻之时,时间便成为了谎言。”
秦月宁道:“时间为何是谎言?莫非师弟已经练成超越时间的秘术?可凡天下苍生谁不受时间的约束?哪怕是上师大能,也不能超越时间。”
林煦:“先前郭师兄在道场说,无念清净是修行人的目标。既是目标,那就是在将来。”
“然而,如剑神所言,‘只在当下,只在此间’。执着囹圄也好,解脱逍遥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当下。若是当下能无念,便是逍遥。若是当下不能无念,也就不是无念了。”
“万物生灭轮回,时间的长河由无数滴名为当下的水珠组成。当下就是唯一的真实。”
“若是悟得了当下,也便悟得了真实。悟得了真实,也便破除了虚妄,破除了虚妄,也便悟得了天道。”
“林某修为浅薄,不能时时刻刻当下无念。只是有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瞬间,我触碰到了无念。之前遇到悟执仙君时,我心里就是杂念纷飞,还时常冒出‘不要与他起口舌之争’、‘多说无益’等念头。”
陆成南道:“可是有念的才是人,无念的岂非和草木无异?”
“只有需要行动的时候,念头才可以生起。能做到的就起念,不能做到的不起念,此为念行合一。”林煦说,“我还不能做到。我常常起一些做不到的念,这些都是妄念。”
陆成南:“人每个呼吸起的念有八百上下,一天下来念头千千万万,多如滨上之沙。你要把这沙粒都搬空么?我就说你活得太累了。”
“……原来如此,心上无沙,才能得见大道。”秦月宁反省,自己心上的沙的确太多了,且不说那些嫉妒,就是平常打理峰务琐事时的起心动念,也是无穷无尽。
可她很快意识到,此时的反省也是在起心动念,除非她真的能做到心念清明,否则也是妄念。
“如何才能搬掉沙子呢。”她问出口的瞬间,忽然心中就有了一个答案。
登剑阁平日的课业和练功,都是为了去掉心上之沙。无论门派要求做何种琐事,都得耐下性子去做,倘若劈柴挑水的时候想东想西,想着下山去玩,想着干活好累,必然苦不堪言。
唯有干活的时候安住当下,什么都不多想,才能得到平静。练功也是一样,身体肌肉酸疼、气脉阻塞不通,都是常有的事,如果每痛一次就批判自己练得不到家,或是羡慕其他同门修炼的成果,都是妄念,只会在对比之中徒增痛苦。
他们的肉身会病、会老、会死。
正因为肉身不完美,所以肉身才是红尘修行用的法器。通过疼痛来告诉修士哪里练得不对,或是检测修士的心性。
谁都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树丛里忽然动了一下。
掌门凌虚子今夜感应到有个弟子连破三层,心下奇哉,于是敛去气息,过来看看。恰好叫他撞上有趣的一幕,不想打断,就躲到了附近的树丛里旁观。
年轻的弟子们聚在一起辩论天道之理,这是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光景了。
凌虚子忆及自己年轻时也和同修辩论的事,轻则发展成顶嘴吵架,重则拔剑斗殴,最后被师父们打一顿。
这林家小子看起来谦逊温和,悟性也高。
自打上回演武台上道阳玄正给他天级牌,剑神给他荒级牌,掌门便多少开始留心这个外门弟子。那棘溪二十四式确实漂亮,面对悟执仙君的利诱也毫不动心,眨眼间金丹就破了,也不知是哪位师父能把他收进门中。
陆成南道:“你到了金丹之境,算是问清道心了?”
林煦说:“我不知道。”
“这怎会不知道?”
“修士的修行,就是需要洗去内心的杂质。可是杂质何其多,我不停地向下挖掘,挖到金丹之境的时候,虽然比从前清明了许多,但也升起了更多的茫然。。”
陆成南和秦月宁表示不懂,人怎么可能既清明又茫然呢。
“比起从前,我知道得更多了,却发现未知的也更多了。”林煦说,“我现在就像铲子挖到了铁层,挖不动了,只好作罢。”
秦月宁不敢想,连破三层已经很夸张了:“师弟的意思是,如果你能一直挖下去,你还可以继续突破境界?”
“每个修士停滞在目前的阶段,都是因为遇到了阻塞。倘若没有任何阻塞,那我们早就已经全部飞升了。”林煦说,“我的阻塞在于我的担忧。我想,问清道心之后就意味着可以拿剑,也意味着可以拜师,那拜师……”
他没有再说了。因为旁边的两个人都懂了,且露出同情的眼神。
悟执仙君不会罢休的。
“由于这等担忧,我的灵魂阻止我问清。所以我其实看不太清,只是比从前少了一些恐惧。”
陆成南反倒羡慕他起来:“这么一说,你还算好的了。你还知道自己问题出在哪儿,我连自己问题在哪儿都不知道。可能像我爷爷说的,我懒且不想吃苦吧。”
秦月宁也很羡慕:“我和师弟们也不同,我的问题是太大了,一时半会儿挖不完呢。”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诧异。明明以往她都不肯承认的,怎么也要保住峰务协理人的体面,今天怎么就坦然相道了。
陆成南安慰她说:“秦师兄别急,林雅照的问题更大呢,你看他心里再不爽,他赶得走悟执仙君吗?”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起来,不知不觉怎么变成了比惨大会,快住口吧。
原来不同人都有不同的课题,既然每个修士灵魂不一,使命不一,还有什么比较的必要。
正如梅花清雅,海棠烂漫,山茶端庄,不同人眼中有不同的审美偏好,但在天道的眼中,这些花儿都是同等的,不可以被比较。
这时,峰主任华平提着灯笼走来,见秦月宁还站在师弟院门口:“月宁,你罚完了吗?”
秦月宁一愣,她光顾着问道,把师弟偷碧玉果的事情给忘了。
然而这样回复峰主不妥,她便说:“两个碧玉果价值两个下品灵石,还不到门内起罚的标准。况且果子没有登记上积分,名义上本就是陆师弟的,实在不行,我让师弟下回再多采些就是。”
任华平见她方才还和师弟们有说有笑,一见到自己就神情严肃,不禁微妙地有些不快:“就这点事也用得着说这么半天?别打扰你师弟休息了。”
秦月宁赶紧称是,她正要与林煦陆成南道别时,忽然有一个人叫住了她。
“师弟请留步。”
众人看去,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师兄,个子不高,少年模样,脸圆而白净,缓步朝他们走来。
“方才我在这树后偶听得几位师弟论道,甚感兴趣,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不知诸位可否回答?”
任峰主下意识就想回一句你谁,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
结果一探此人的修为。他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他探不出。
这就说明这个陌生弟子修为至少和他是同一个大境界。
可是登剑阁元婴期的修士他都认识,这位又是从哪来的?不会是哪个同修在恶作剧,故意缩骨变小了来吓唬人吧。
保险起见,他不吭声了。
三位小弟子不知情,只说:“谈不上请教,探讨而已。师兄请说。”
他们都没见过这个师兄,但来人穿的青色衣衫,不同于寻常外门弟子的深蓝布衣。应该是某位内门的师兄,不常出来走动。外门弟子有不认识的也正常。
那圆脸弟子走近了几步,刚要开口时,忽然目光落在秦月宁身上,“咦”了一声。
“师弟,你这衣服……”他迟疑了片刻,说,“这衣服……?”
秦月宁以为他好奇自己的衣服和其他弟子为何不同,略有些腼腆地说:“是峰主给的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