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海上漂泊不休的夜晚,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生命流逝。
即便做了修士,无能为力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大抵做修士是通往天道的捷径。
本来凡人要千万世才能经受完的苦痛,修士为了图快,百十世就要经受完,岂不密集,岂不更痛。
狂风吹呼,道阳猛烈拍击着结界,他用尽了一切能使出的法门,仍旧破不开。
剑神用匕首在手臂上竖着划出长长的伤口,鲜血如瀑,他的生命加速被碎星吸收。
那漆黑的剑发出愉快的鸣啸,断剑的创口开始愈合,发出纯白的光芒,将它和剑神包裹在一团新的圆形结界之中,向半空中飞去。
祭剑的过程不可逆,这是为了防止被外人干扰而自成的结界。若是剑主用命祭剑,能造出世上最凶狠的剑。
剑神的意识开始游离。祭剑完成后,剑主只有一瞬的时间可以行动,接下来他会迅速死去。
他赌他铸剑完成后的刹那可以进入空白时间,然后使出完美的一剑,杀了白水鸿。
若是不能,那么大家就一起毁灭吧。
纵观他的这一生,尽管有遗憾,却不想再回头。
死亡对他来说,是献祭,是解脱,是走入永恒的毁灭,亦拥抱了永恒的宁静。
白水鸿从过去时空中吸取大量修为,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最后一道雷劫,气海暴涨起来。
剑神背对着他和道阳说话,摘下面具还自杀,这让他觉得好没意思,剑神活该死在他的手里!
白水鸿放出无形的灵气把他和剑神一同卷到空中,裹住了剑神周围的光球结界。
剑神悬浮其中,抱着剑缓缓回头。
刹那间,白水鸿只觉得心跳和血液全部凝固住了——
那是他曾无数次魂牵梦萦的脸。
仙气迫人,清冷入骨,那双凛冽的眼睛里有一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真相,全部化作刀剑扎向白水鸿。
他陷入混乱的崩溃之中。他宁死也不愿意相信,他的仇敌剑神,居然会是他最爱的师尊!
他急促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头皮,逐渐癫狂起来,最后发出无意义的叫喊。他想起来了,最后见师尊的那一面,师尊自爆灵脉,与他同归于尽。
那时师尊的三千青丝变白雪,与眼前冷冽的长发重合。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绝无可能!
“……你是哪里来的妖修,居然敢冒充他!”
白水鸿咆哮出声,他找过那么多的替身,没有一个能复刻师尊的风骨情貌,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从头发丝像到了脚尖……!
不、不是像。他又怎能不知,面前的这位分明就是他的师尊。
师尊看他的眼神,比深冬的雪还要冷。
“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急促地咆哮。
剑神冷笑:“这很重要吗。”
——刹那间,白水鸿的心冻结成冰。
若是旁的想讨好他的人,定会报明身份,若是想杀了他的人,也会假报师尊的身份,好让他心神动摇。
唯有真正的师尊凉薄至极,对这些根本不屑一顾。
“……”白水鸿大张开口,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心会这样痛,分明刀剑未加身。
他试图去打碎那祭剑的结界,要把那师尊拽出来问个究竟,他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无论他使出什么招式,白色的光球纹丝不动。
生命是天地间至高的存有之一,祭剑结界与实力的强弱无关,只与吸收剑主生命的程度和剑主的自身意志有关。打算用全部生命献祭的结界不可破除。
白水鸿双膝跪倒在地,快要呼吸不过来:“……师尊……师尊……为何要如此……”
剑神虚弱,眉眼依旧冷然:
“不要叫我师尊,我不曾有你这样的弟子。”
白水鸿害怕师尊这样说。
他感到自己是个被遗弃的东西。虽然他这一生从来就没有归宿。
“从前种种……是我对不住师尊……”他卑微地伏在地上,痛哭哀嚎,“可是您敢说有对我问心无愧吗?!若您不曾对我动心,为何曾对我那般好?”
剑神不记得自己有对白水鸿多么好过。
白水鸿起初孝顺他,他便给了相应的提点而已。
他从前是那种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断然不会欠下人情的人。若是对他不好,他也就没必要对人好了。
“自作多情,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吧。”
白水鸿握紧拳头砸向地面,把地面砸出巨大的裂痕:“……!”
就在这时,无数纷乱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十万次悲哀的轮回,师尊没有一次爱上过他。
放大十万倍的痛楚叫他难以忍受,崩溃地胡乱叫喊起来,灵魂差点崩成碎片。
“师尊……我爱你……”白水鸿伤心欲绝,看向那光球之中伤痕累累的银发师尊。
他亲手把他最爱的人逼到绝境了。
就让他来呵护这样的师尊吧。
只要师尊停止祭剑,答应跟了他,他什么都可以给师尊,除了自由。
“不要死、师尊,不要死!”白水鸿惊惶地咆哮,“师尊,我爱你、我爱你啊……!”
祭剑的过程仍在持续。
剑神已经被碎星夺走了大半条命,惨然一笑,唇色苍白:
“世上没有任何事物能承受你所谓的‘爱’。”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生死关头,剑神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恨的力气。
总归快要离开,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洒脱。虽说他这辈子不曾见过大道,亦算无愧于心。
“人来这个世上,不是来纠结爱恨,是来了悟大道的。”
白水鸿听了这话,终于把全部的爱都化为眼泪流尽了。
他们分明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却好像又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像是从某个视角看上去交叉的两条线,放在多维的空间中便不再交叉,永无干系。
可是师尊心里难道只有大道,没有爱吗?不,师尊爱过林煦。而林煦是另一个师尊。
白水鸿心像是被一万根铁杵捣碎。
或许最开始刺他那一剑的人就是师尊,除了师尊,谁还能伤他这样深。然而,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若是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师尊,该多么好。他要是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人,该多么好。
“师尊,你为何看不见我的苦……”白水鸿捂住脸,哭泣着。他恨极了,他不会放过剑神的尸体,剑神要是死了,他就拘走剑神的魂魄,不得转生,让剑神做他永远的囚徒。
剑神想,你的苦是苦,别人的苦便不是苦了吗。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若是有用,白水鸿不会到了这个地步。
白水鸿喊道:“本座都是为了你好,除了本座,还有谁会喜欢你?!你自己吗?你自己爱自己有意思吗?”
白水鸿回想着令他万箭穿心的往事,林煦和剑神那般亲密,一时之间他嫉妒得发了狂,却根本不知该嫉妒谁,最终开始谩骂:
“你该死!你看得上的只有你自己!你这个自私自利、目中无人的东西,你活着就是为了自己!”
剑神全然没有理会白水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冰冷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又流露出些许遗憾。
的确,他还没有和“他”告别。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以后又会如何。
白水鸿再也忍不住心口的剧痛,他抛下所有的法器,赤手空拳地去击打剑神所在的结界,把他的手锤得鲜血淋漓。他恨不能把师尊此刻的眼睛剜下来,只留作他一个人收藏。
他从没见过师尊这样的眼神,不是与他初见时疏离礼貌的温柔,而是深入骨髓的喜欢。那眼神可以融化寒冰,却不是给他的。
珍宝近在眼前,而他迟迟无法得到,焦虑折磨之下,白水鸿终于化形成了一只巨大的野兽,黑毛绿瞳,眉心中间一个可怖的孔洞。
它的爪子把剑神的结界挥下来踩在脚下,试图把那可恶的光球碾碎。不远处的修士们震惊地目睹这一切:
“那怪物是什么东西!”
白水鸿又用牙齿去咬那圆球状的结界,剑神岿然不动,它焦急地抓着地面各种用力,牙齿快要脱出牙龈。
剑神:
“你还记得你原本的模样吗。”
白水鸿变的野兽呆住了。
它早就不记得自己换过多少皮囊,男女老少,高矮美丑,统统不如他最初和师尊相见的模样如意。
它浑浊的绿眼滚下泪来。
即便它自己不嫌弃自己,师尊也该嫌弃它了。
他再也变不回去了。
“你还记得你的来处吗。”
白水鸿不想去想自己的来处,那时一段总被他刻意遗忘掉的经历,想一次痛一次,没什么好想的。
“你来这世上,莫非就是为我而来。”
白水鸿张开兽嘴:“是!”
它轮回十万次,若不为了师尊,又为了什么?!
圆球状的祭剑结界滚落在地。
刹那间,就在这近乎疯狂的心智中,白水鸿惶然在幻觉中看见了他的来处——
一个瓶子。
某个修士为了逃避功课做出来的小瓶子。
……
多么可笑。
原来他根本不是人,连有情众生都不是。
……
既然他什么都不是,那他到底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