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鸿面露恼色,葛枣儿就算是条狗,也是他养的狗:“他不过随口说说,剑神不要欺人太甚了!”
剑神冷然道:“既然悟执仙君执意要维护这仆人,就说明你认可他的言行。那么即日起林雅照开始辟谷,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你、你……!”白水鸿脸色发绿,抬手直指着剑神,指尖都在颤抖,“你这样欺负雅照,对你到底有何好处!”
“笑话,不是你养的刁仆先动口欺负的他吗,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你要替林雅照鸣不平,先把这仆人给治了。”剑神戴手套的左手一直扶在腰侧铁剑上,食指敲敲漆黑的剑鞘,“怎么,悟执仙君如此无能,连处置仆人这种小事也需要我代劳?”
白水鸿忽然察觉到剑神这动作和前世的师尊很相似。
只要携剑站立,师尊的左手从来不会离开剑鞘。
每每他盯着师尊的左手看,目光总是会被师尊食指靠近指根的位置那颗细小的痣吸引,显得那手越发白皙修长。
他的头皮里有根血管跳了跳,本能地心内大叫不好。
世人说,人会无意识地模仿自己喜欢的人,莫非师尊年少的时候曾孺慕过剑神?毕竟,哪个剑修能拒绝天下第一的剑。
这个猜想刚冒出来的一刹那,他就嫉妒到难以忍受,差点窒息,赶快打消了此念。
葛枣儿死了事小,他失了面子事大。
白水鸿的脸上勉强拧出一个笑:
“本座承认,此事是雅照受了委屈,然而如何处置葛枣儿,剑神说了可不算,合该是雅照说了算。”
说完,他不禁又觉得自己聪明极了。
小师尊肯定能听见这里的动静。他强行架着小师尊要表态,待会又能见着小师尊了。
况且小师尊正是天真烂漫的年岁,必定不会重罚葛枣儿。
葛枣儿一听,赶紧点头,不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一叠声地开始说:“林公子是修仙人,正经仙门弟子,最是慈悲为怀……”
“慈悲为怀?”剑神冷意不减,他短促的笑声里多了几许嘲讽的意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何为慈悲?忍气吞声,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咽就叫做慈悲?
若不是师父和师叔还在场,剑神早就在看见葛枣儿的瞬间就叫他血溅当场。
道阳和玄正看向剑神的眼神带上了些担心。
无论如何,这葛枣儿和林雅照的事终究只是口角之怨,为何剑神看起来竟想杀人。
“……拂衣。”道阳也怕自己劝得太明显,低声说,“且听听这小弟子如何决断吧。”
剑神握紧了手。
师父这是要考察林煦的心性吗。
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是了,如今的他,原本不配出现在仙门之中,他早已被深渊改变成了一个魔鬼。
陆成南也听着外面的动静,推推林煦的胳膊:“有人给你主持公道了,你快去!”
林煦沉吟片刻,站起身来,打开了院门。
白水鸿两眼放光。
小师尊!
葛枣儿只知道自己的命攥在这人手里了,扑通跪倒在他门槛外:“林公子,小的错了,你饶了小的吧,小的方才都是……都是无心之言……求求公子,不要杀我……”
林煦冷冷地瞧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怜悯。
年轻剑修的眼里没有人。
葛枣儿再怎么哀求,对他而言,他的心里都没有升起太多的感慨。
他只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如此前倨而后恭,变脸变得如此迅速。
在他的眼中,这一切都像场闹剧。
“这不是无心之言的问题,也不是杀不杀你的问题。”林煦的语气如寒霜,“从始至终,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道歉,还要悟执仙君向我和子傅道歉。”
葛枣儿满嘴答应,也对着陆成南的方向磕头:“陆公子,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您高抬贵手……”
陆成南被吵得烦,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听见道歉也会觉得聒噪:
“行了行了,别喊了。”
林煦:“你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你只是觉得你运气不好,在骂我和子傅的时候,偏偏撞上了剑神、道阳仙君还有玄正仙君。若是他们三位不来,你还会继续对我们辱骂下去。”
葛枣儿傻了。
等等,这个林煦在胡说什么?
那两个打扮落魄的人、居然、居然是道阳仙君和玄正仙君?!
葛枣儿这辈子都没这么想死过。他竟然说那两个是仆人,肠子都快悔青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你的主子浪费粮食,苛待弟子,而你在我院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污蔑我和子傅的名声。到了迫不得已要道歉的时刻,你们一主一仆突然异口同声,连连说对不住,却连哪里错了都说不清……你们太奇怪了。”
葛枣儿听得他这么说,只当他是不肯放过自己,吓得肝胆俱碎,呜呜咽咽地哭:
“求您……我想活着……”
林煦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你不过犯了口舌之业,罪不致死。”
道阳和玄正对视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嘉许之色,点了点头。
他们都没有看见,剑神紫色的双眼中浮现出一丝痛苦。
那不是关于当下的痛苦。而是往日的仇恨淬炼成利刃,无形中又刺了他一剑。
葛枣儿听了林煦的话,如得大赦,差点脸上要露出笑容,结果一抬头,又对上林煦冰冷入骨的眼神。
“我这样说,你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付出代价了?”
葛枣儿不解其意,眼睛惊恐睁大:那……不、不然呢?
……
林煦见状,原本他是想惩罚葛枣儿的,毕竟死罪难免,活罪难逃。可他突然觉得再多看一眼这又蠢又坏的人都很碍事,不由厌恶地转过身去。
“指望你们主仆二人能明白事理,看来是我痴心妄想。多说无益。倘若你们真的诚心向我道歉,我只希望你们二位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他关门落闩,干脆利落。
门外的白水鸿还没看够小师尊,伸长了脖子,一边又忍不住苍蝇搓手了起来:
“看见没有,雅照何等仁慈。某些外门散修跑来指手画脚不说,心肠还如此歹毒,真是枉为修行人!”
……
剑神的面具脸一派平静,心中爬满了毒藤。
他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恨少年时的林煦,居然能把这样的欺辱轻飘飘地放下。
他还恨自己,只是目睹了此事便动了杀人的心,险些在师父和师叔面前失态。
他的心在那深渊中灰飞烟灭也就罢了,命运偏偏还要明明白白地指给他看,说曾几何时你的心,也是桀骜如高山明月,活在那天清风临之中,根本不与蠢人相争,多么仁慈的冷漠,多么冷漠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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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鸿和葛枣儿扬长而去。
葛枣儿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惊喜中,好想扑到白水鸿身上说说他的委屈。
及至四下无人处,白水鸿忽然回头,看他的眼神阴森森,在那阴暗的树影下,仿佛老鹰掐住猎物的钩爪。
葛枣儿心里怦怦跳,仙君为何无故看他。
莫非、莫非仙君见识过了那林煦的坏,总算知晓了他的好……
下一秒白水鸿的短刀撬进他的嘴巴,割出了一截血淋淋的红舌头。
他的唇角被切出深深的血口,他哀嚎出声,跪倒在地。
“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白水鸿恶狠狠地掐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拍到另一边。
若不是这个葛枣儿说漏了嘴,他往悬崖下倒饭的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他就说自打救了葛枣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想原来是忘了割掉葛枣儿的舌头。
前世葛枣儿在背后污蔑他的师尊,说师尊对某些坤道念念不忘,被他抓了个正着,割下舌头。在那之后,他就再没听过葛枣儿说过一句话,舒坦多了。
葛枣儿又惊又惧,嘴里不停出血,鬼哭狼嚎,他实在不知该怎么止血,祈祷从前他偷吃的仙丹还能救他一命。
“滚去把你的血洗干净,在那之前,别让我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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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峰上,师父道阳赞道:
“这小弟子心性甚佳,大有可为。”
剑神敛住眼神。
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悲哀。
紫色双目里的悲哀最终化成了冷笑,冷笑过后是无比的冷静。
他忽然不想再忍了。
“大有可为?分明愚不可及。”
玄正惊讶:“剑神、你……”
“他心里有怨,居然强迫自己放下。他以为自己不口出恶言,便是省去了口舌之业,殊不知心中妄念产生的业力正如山如海般增长。”
“他擅自以为仙门中人多少顾及体面,今番惹了麻烦,以后不会再来烦他,殊不知那人还以为他可欺可辱,日后麻烦不断。”
“他以为仁慈可以换来尊重,那也只是他的以为。他以后还要继续担惊受怕,提防骚扰。他假装放下,假装洒脱,其实根本没有战胜恐惧。他还怕彻底和白水鸿撕破脸,日后在登剑阁的日子不好过。反正都要选,为何不选一条让自己没有嗔恨的路?”
“问清道心,贵在诚实。他连自己的心都不肯诚实面对,我看不如把他赶下山去,永生再不要入道!”
林煦就站在一墙之隔,听着剑神的话。句句骂他,句句振聋发聩。每个字都骂到了他心底深处,把他的灵魂抽出来鞭笞,有如醍醐灌顶。
他确实仍有隐约的恐惧。
这种事不是只要知晓道理,便能彻底不再恐惧的。
修道过程起起伏伏,坎坎坷坷,心念复杂,要看清自己的心中到底有何杂质,何其艰难。
他几乎就想冲出院墙去,再看一眼剑神。仿佛只要看见那个人,心底就会生出许多的勇气,从此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