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鸿见他一动不动,又连喊了好几声“雅照”。
林煦还是毫无反应。
“雅照,你别吓唬本座,我怕你魂丢了,你答应我一声啊?”
这又是绑架了。林煦没有义务为了回应他的担心而出声。
旁边的弟子劝道:“之前林勇士说,除非是剑神大人来了,否则谁都不能扰他入定。仙君您就别太大声了,扰人入定是坏功德的。”
白水鸿怔住。
剑神?怎么会是剑神?!
之前他脑子气懵了,下意识以为师尊又是在等道阳,还打算再次一等就是十年,结果居然是剑神?
一想也是,当今天下第一剑早已不是道阳,小师尊换目标也很正常……不,三百年后他从没听说过剑神这个人,他听说的师尊等待的对象一直都是道阳。
莫非师尊在等道阳之前,先等过一段时间的剑神?可是也不对啊,师尊在等道阳的时候,道阳正在闭关,玄正仙君也死了……白水鸿的脑子越来越乱,一切都和他的记忆对不上,莫非他之前听的都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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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山居院中。
玄正手拿红线,道阳手拿白线,剑神手拿紫线,三人坐在一起练针线。
关起门来,谁也不知道天下三大剑修在做这些事。
这并非什么刻意练习凝神聚气的方法,也不是他们闲得无聊。
起因是道阳的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他的衣服本来可以交给剑仆补,但他觉得剑仆补得粗糙,所以从来都是玄正替他补。
以往玄正都是答应的,这回玄正没再惯着他,逼他坐下来学针线。
道阳最讨厌这种琐碎活计,学了两下就哼哼说不学了,有什么必要学,他不还是有韩玄正吗。
玄正批评他说娇生惯养要不得:“我不可能跟你一辈子。”
道阳说,怎么可能不是一辈子,修仙界有名的孤寡乾道,相亲不少次了,也没给自己整个媳妇,干脆两个老头儿互相陪着一辈子不就过去了么。
玄正又批评他的不是,说你太天真,修道人居然不知道天道无常,哪能是你想一辈子就是一辈子的。
道阳好不乐意,他最不喜欢听韩玄正讲大道理。
但是只见旁边的小蝴蝶已经默默拿起了针线,今天没人陪他玩儿了,他只好接着学。
学着学着,他发现左边玄正的手艺真好,右边小蝴蝶的手好笨,屡屡出错,应该是戴手套的缘故,做不了细致活儿。
他问:“你怎么不把手套摘了?”
玄正又责备地看道阳一眼,却没好说什么。这种问题怎么好问,没人知道剑神的过往,万一他的手受过重伤留疤不能示人怎么办。
剑神眼神敛了敛:“我……不方便摘。”
他的左手手背食指靠近指根的位置有一颗细小的痣。
即便有神女的面具庇佑,他还是担心暴露身份,凡是身体有特征的地方,都会严严实实遮起来。
道阳还要再问,玄正说:
“他不方便就不摘吧。”
道阳放下手里的布,东看西看,看玄正:“你这针线的手艺比起度灵长老也不差了。”
度灵长老是门内掌管库房物资的坤道长老,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擅长的是针线,和袭璎长老情同姐妹。
她绣的鸟能飞出绣绷,绣的花一里外就能闻到香。她说她绣的不是针线,是物品的生魂。这技艺暂时无徒可传,度灵长老倍感失落,但也不愿将就着收徒,就这么拖着。
每个说要拜她为师的人,她就先把人遣到袭璎长老那儿去捣药,一则捣药是辛苦活儿,磨练心性。二则让袭璎长老帮忙把把关,考察弟子人品。
基本合格后,再把人撵到山下的打铁铺去,让铁匠好好折腾个三年,拎回来看。要是志向还没改,就把人撵去猪圈,养猪杀猪,继续折腾三年,回来看看,仍旧没改,又派出去学染布、学纺线、学种棉……要学个十七八样,每样至少学三年,最后才能收下。
可是很多人第一关就过不去。听说度灵长老要把他们派到别的师父门下,又没名分,只是做苦活累活,就吓得跑了。
度灵长老说他们都没耐心,打铁至少要学十年才能出手艺,她让人学三年已是很短了,求道路上还指不定多难呢,连这点苦都受不了,干脆别求道了。
“我这点怎能和度灵长老比。”玄正被夸得脸有点热,“不过,度灵长老的姐姐确实教过我针线。”
剑神从没听说过:“度灵长老还有姐姐?”
“你来得晚,有所不知。度灵长老的姐姐名叫师红绫,在织绣方面比度灵长老还厉害。她以前是甘草峰峰主任华平的道侣。不过,这是很早的事了,师师兄已经……”玄正说着,隐去了后面半截,这位坤道前辈多半是去世了。
“当时同修们都觉得叠字有趣,叫她师师兄。那时登剑阁还很穷,她善良又有耐心,帮所有外门弟子都补过衣裳。度灵长老只是会绣魂,她不仅会绣,还会织。她还带我们上药师峰,教怎么认药材,好多人都喜欢她。”
道阳插话:“那你呢,你也喜欢她吗?”
“……你别闹,我当时完全没想过这回事。”玄正严肃地说,“但是,任华平和我们都不一样,我们叫她师师兄——而他会偷偷叫她师师姐。”
道阳入内门入得早,这些事他都没来得及经历就离开外门了,今天是头一次听说:
“他为什么要这样叫?按照门里的规矩,不是不论男女都要叫师兄吗?”
“所以说你不懂……”玄正又沉寂下来,仿佛放弃了什么一般,“罢了,你也不用懂。”
“什么我不懂?”
“这就好比我平日叫你师兄,忽然有一天我叫你——”玄正张了张口,好似下了很大决心,终于红着脸说,“叫你……阿琭。”
道阳一顿,面染霞色:……
“不准这么叫我。没大没小。”
玄正接着说:“总而言之,他一口一个师师姐长、师师姐短,师师姐累不累、渴不渴,一来二去,他们就互相倾慕了。”
道阳:“这也能好上?那不就是随便问问吗。”
剑神:“……我也想知道。”
玄正语塞。
“……你们……罢了。结果好景不长,他们拜堂还没有三年,师师兄就去世了。”
剑神:“怎么去世的?”
“说是走火入魔……当时师师兄因为意外毁容,药石无医,任峰主爱护妻子,说他不在乎她美不美,还是一样待她好,可她心里过不去这道难关。”
“况且,一直以来都有闲言碎语,说师师兄身为度灵长老的亲姐,涨修的速度却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妹妹。双重打击之下,她一时心急,才……直到最后,师师兄都没能结成金丹,停在筑基巅峰,那时度灵长老已经是元婴大能了。”
“不过,就算是惋惜,也只是惋惜那么一阵子。仙界陨落的人太多了。当初外门弟子们百般感念她照拂的恩情,可现在登剑阁中都没有多少人记得她,只知道度灵长老。”
剑神眉心一紧:“甘草峰走火入魔的人……”
他想到秦师兄的事才有感而发,思及现在秦师兄还没出事,似乎一切还来得及。
道阳说:“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五十年前确实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个甘草峰上的坤道弟子,名叫莫芙菁,不吭声不吭气的突然就走火入魔了。”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三人说着这些,做针线的手变慢了。
过了半晌,玄正瞧了一眼道阳摸鱼的手。
道阳被那眼神看得后背一紧,特别无辜:“我……想喝点酒……”
“不许喝酒。”
道阳左顾右盼:
“其实吧、我从四个时辰前就听到山腰那儿有点动静,要不……”
玄正不搭理他的把戏:“那小弟子又不是在等你,是在等剑神吧?我看剑神试探的时间也够了吧,为何不下去看看?”
剑神还在和针线做着斗争:“……若他要拜师,恐怕他不是在等我,而是在等道阳仙君。”
道阳本来想应承下来,说是啊那好吧,那本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鬼见鬼投胎的仙君这就去看看吧。
结果瞧一眼旁边玄正的脸色黑如锅底,又老实巴交地缩了回去:
“……是嘛?我还觉得他只是来看风景的。看我这儿的桃花树,多好看。”
玄正:“……”
他的眼神大概在谴责,之前是谁说的让那小弟子突破了去找他的?是不是某个姓李的?
道阳:“下去问问他到底在等谁不就好了?咱们三个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去。”
赌运一向很不好的玄正:“若下去的人不是他要等的,岂不是尴尬?”
“怎么会,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玄正:……
某种程度上,他很羡慕道阳。还有道阳已经认定是他去了吗。
剑神放下针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俩人齐齐转过头来:
“小蝴蝶你干嘛?”
“我去看看。”
剑神简略交代一句,披着满山的桃花雨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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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山居门口。
白水鸿沉浸在震惊之中,他搜肠刮肚好半天,终于开口:
“你确定要等剑神?这个剑神……他是个疯子!你不记得了吗,你刚到登剑阁那天,他用狂风吹你,后来又给你最低等级的荒牌,不让你拜师、不让你拿剑,之后他还说要让你绝食……他到底有什么好?只要剑好,难道人品就可以不顾吗!”
林煦原本岿然不动。白水鸿怎么说他都可以,他可以全当作听不见,可是白水鸿不能侮辱他决意要拜的正师。
这番话点燃了他心底的怒火,火焰就在他的意识海里燃烧,越烧越澄明,可是他怎么能为了这种人睁开双眼。修行人的气从眼睛里耗泄,此时睁眼就是浪费练功的成果。
说是要等剑神,他这眼睛在剑神来之前就绝不会睁开。
然而,不睁开眼睛,放任自己心目中的正师被侮辱,便是正确的吗?到底是心中的决意重要,还是正师重要?
忽然,风中传来一缕不同于桃花的清幽之气。
剑神的声音讥诮响起:
“林某人品不好,剑还尚可。不似悟执仙君,人品不好,剑也不好。”
白水鸿猛然回头,剑神戴着银面具,紫眼睛在月光下冷如刀剑,唇边却是笑着的,那银白的长发丝丝缕缕飘拂在空气中。
林煦的双眼睁开了,眸光惊喜如电,站起身来:
“见过剑神!”
白水鸿嫉妒得颤抖起来。
小师尊何时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小师尊永远是冷漠的、寡淡的、锋利的,唯有在剑神面前露出了鲜亮活泼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