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煦不好意思地说:
“你送我的……我舍不得吃。”
“滚。”剑神似是恼羞成怒,他忍着脸上的红,冰冷的面具在月下折出银光,他右眼靠颧骨的地方有一颗通透的宝石尤其亮,像一滴泪痣,“不过是随手送的,值当什么。”
才不是随手!林煦很清楚那种饼多难买,得跑到棘溪才能买到,要不就是自己亲手做的,怎么会是随手!
剑神:“回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林煦扭捏着不肯走,他想起一件事,要和师尊汇报一下:
“剑神大人,弟子金丹五阶了。”
剑神很不客气地踹他一脚:
“所以呢?区区金丹五阶,不过是天道下的蝼蚁。别飘了,路还远着,傻瓜。”
林煦挨了这一脚,居然还能站着,说明剑神根本没用力。剑神没用力,说明剑神心里有他。剑神分明在骂他,可他喜出望外。
“剑神大人,若我离开登剑阁做一个散修,我该去哪里找你呢?”
剑神:“说什么怪话,哪也不准去,就在这里。”
林煦一喜:那?那难道意思就是说,剑神也会在这里?不待他追问,剑神一敛披风,倏地转身不见了。
林煦张望而去,唯见明月高悬,紫雾蒸腾,绿叶微微拂动,仿佛方才与剑神的交谈只是一场幻觉。
怅然若失之后,继而一阵朦胧的欣喜泛上心头:
原来剑神也和他一样,觉得突破境界不过是稀松平常!
外面的人都说他异常,要查处他,还污蔑他,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因为这件事原本就不值得诧异啊。
同为天道下的蝼蚁,大家都贴着地面爬行,谁又比谁高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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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煦回到弟子院。
陆成南一下子嚯地从石凳上站起来:
“你刚刚去哪了,不是说收拾东西吗,怎么跑不见了?”
“哦……去找失物了。”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必须今天找?那你找到了吗?”
“很重要,没找到。”
陆成南瞧他满面红晕,便觉十分可疑:“没找到你在傻乐什么?”
不知道。
但是这不重要。开心最重要。
林煦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他早已收拾完毕,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着今天见到剑神了,好高兴。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物吗,只要让他见上一面,就会没来由地欢喜。
陆成南满头雾水,一个明天就要逃出师门的人,怎么突然间两眼放光,这是已经在展望自己未来美好且逍遥的散修生活了吗。
“等等,你不会是……”陆成南试探道,“你见到‘那位’了?他回来了?”
林煦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片刻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那位说什么了,你这么高兴?听闻你升阶,他祝贺你了?”
“不。他说我是天道下的蝼蚁。”
陆成南:???
“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居然骂你是蝼蚁!”
林煦:“可是……我本来就是天道下的蝼蚁。不止是我,你也是,我们都是。登剑阁的所有人,在天道眼里都没有分别。既然如此,他们为何又要迫害于我?”
陆成南:“天道的眼睛,那能和人的眼睛一样吗?都是肉体凡胎,哪能没有恶念?”
“……他们要如何就如何吧。剑神不同意我走,我就不走了。”林煦下定决心,“我行得端坐得正,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要和他们当面对质,给自己挣一个公道。”
陆成南虽然早已见惯了林煦犯病,这会儿也觉得匪夷所思了: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他不让你走,你就不走?你别犯倔,他连拜师礼都不肯许给你,你还信他做什么?你当面对质能对出个什么公道?如今那些同门师兄全都不信你,你说什么他们都不信,就算你辩得再厉害,你能赢得过人言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他什么承诺都没给你,也没有答应要保你,你信他的什么?”
“……不知道。我不是信他,我是信苍天的公道……不,我也相信他,但我更信的是天。天道对修士也没有承诺,但是修士必须信天,不是吗。”
“屁话,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信!”
“不要问我来由,没有来由。”林煦摇头,也觉得自己大概无可救药,“正如上次,他没说要救我,救了我的却是他。我想,他会不会是上天派来救我的公道。”
提到那件事,陆成南不免有些惭愧。因为上次他什么都没能帮上林煦,只有剑神倾力相助。
“你清醒一点,你到底对他、对他……这样盲信……”陆成南忽然有点不敢再往下确认。
“你说是盲,那就是盲吧。”林煦微微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1大概就是如此。”
陆成南觉得他简直口不择言,无比惊诧道:“你到底懂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对于剑修而言,没有比见到至高的剑更欣喜。或许我该说的是,既见大道,云胡不喜。”
陆成南:……
看来是不懂。
“你想和剑过一辈子吗?”
“剑修不和剑过一辈子,难道和大头菜过一辈子?”林煦奇怪地看陆成南一眼。
他现在已经不想说话了,只想安静地出会儿神,揣摩一会儿剑意。
“……不过,我对他没有希望,亦没有失望,我只有一颗当下的本心。说过很多次,仅仅是心生笃定,这便够了,无需再言。”
“因为追着一阵无端端的笃定,你就要把命搭进去吗?!”
林煦说无需再言,就真的不会再言。
他听不见陆成南在说什么。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眼睛里就没有人了。
他起身去洗漱,陆成南要拦他,对他说你实在是荒谬。
林煦依然是毫无反应,漆黑的眼睛仿佛望着渺远的方向。世上的星辰山海都被林煦的目光贯穿而过,犹如无物。
陆成南也觉得自己被一道透明的剑贯穿,怔在原地。
他被林煦的眼睛所摄,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突破得如此之快。
因他不合常规,不合常情。
若是林煦都和常人一样,和常人一般思考修行、坐卧起居,那修为的进展也会和世上绝大多数的常人一般。不论周围的环境再如何规劝林煦,或者让林煦对自己的优秀心生惶恐,害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而不敢进步,林煦都没有改变。
当无限延伸的线在宇宙中到了穷尽之时,一定会归束于天道的本源中。林煦的目光笔直无碍,陆成南阻挡不了他的视线,山海亦不能。即便是钻牛角尖,他也能把那尖给钻破了,直到与本源相连。
他和常人不一样,所以叫做疯。陆成南此时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今生今世,他恐怕都无法理解林煦了,更无法成为林煦。
他宁可做个有理性的常人,不要做那随时会陨落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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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用得着来打饭?”掂着饭勺的师兄不客气地驱赶林煦,“金丹期早该辟谷了,你吃不吃都一样,让一下,后面的人还在等呢。”
林煦:……
后面的弟子们一声声窃笑,金丹期是该辟谷,但辟谷非同小可,需要在正师的指点下进行。如果是要自行辟谷,必须得到元婴期。
林煦沉默地退下了。
他端着空饭盒坐到座位上,又有人来赶他:“你不吃饭来着坐着干什么?”
林煦:“我等我朋友。”
陆成南今早的课业和他不一样,晚点才会来。
“那你别占着我们吃饭的座位,站着等去。”
饭堂里的座位还很充裕。这些师兄明显是要刁难他。林煦也不想和他们起争执,起争执很耗费心神,修行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守固心神。于是他站起来,走到了墙边。
师兄们见他让位得这么顺利,还诧异了一下,交头接耳:
“真的是他害了秦师兄?”
“那还能有假的?他连悟执仙君都能害,对秦师兄下手岂不是易如反掌?”
“糟糕,那我们会不会也被害,毕竟他是金丹期……”
“不会吧?要是他能对我们动手,早就动手了。我听说他害人要有一定条件,比如要趁人虚弱的时候……”
人群窃窃私语之时,饭堂门外有个戴面纱的少年,说想要见林煦。
林煦有种不妙的预感,还是去了。
那少年身条纤细,看上去很文静,向他行礼道,林大人,此处不方便说话,遂请他移步去僻静处。
林煦心想有什么不好说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要说就说,不说就走。不过那少年态度倒还不错,林煦心软了一下,便同意和他走了。
那少年于是感激万分,像是好不容易完成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事情,再次向他行礼,声线阴柔:
“林大人,多谢您愿意听在下一言。在下是相信你的清白的。这登剑阁中,还有一个人相信你的清白,可惜他被天雷所误,卧床不起。他知道你没有害过他,也愿意为你作证。”
白水鸿能有这么好心?
林煦起初不知他是白水鸿派来的人,既然知道了,就再也没有客气:
“你要真心愿意为我辟谣,你现在就把刚才的话对着饭堂里所有人再说一遍。”
“这……”岑甘也没想到林煦这么强硬,他转而露出有些哀愁的苦笑,楚楚可怜地说,“您抬爱我了,在下不过一介仆人,我说的话,仙君们哪里会信呢。”
“信不信的,是他们的事。你说不说,是你的事。”
岑甘:……
岑甘心内哀叹,好吧,大不了他说就是。只不过说的时候,他对低修弟子巩固心锚,让他们不信。
可是同时加固这么多人的心锚,他恐怕会累倒吧……
不行,如果他要是完不成,姐姐就要替他做了。最近姐姐已经疲倦不堪,下面的小童们又年幼不顶用,他不能什么差事都让姐姐承担,他也想为姐姐分忧。
只要能把林大人带到白仙君面前,白仙君就会多信任他一些,认为他可靠,就不会什么事都要劳烦姐姐了。
“好,在下愿意为您辟谣。”
林煦:“行,你说。”
岑甘走进饭堂,揣度自己腹中还有多少灵气化用,不动声色地绷紧了心念,开始暗自发力,默诵加固心锚的咒语:
“诸位都听我一言……林仙君是被冤枉的,我是白仙君的贴身仆从,可以证明他没有害白仙君……”
说着,他放出法术干扰这些筑基期弟子们的心神,让他们看不清自己的脸,同时下意识忽略自己的言语。
好不容易说完,他感到气力耗尽,手掌抚着胸口,面纱下的皮肤出了一层汗。
他竭力忍住虚软,硬撑着回到林煦面前,勉强地讨好道:
“林大人,您也看到了,我说了,他们不信。”
他装出一副腼腆的样子,希望能博得林煦的同情。
林煦:“说一次他们不信,你就不说了吗?只要是真相,无论要说多少次也要奔走呼告,直到他们相信为止。否则我很难相信你的诚意。”
“这……这……”岑甘方才已经透支,实在没有余力,他简直欲哭无泪,虚弱地说,“在下说了真的没有用……白仙君说了才有用。如果是白仙君的话,想必是很愿意为您说的,无论说多少次都可以。您不如和我去见白仙君……”
“白仙君,又是白仙君。”林煦说,“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如此为他卖命?你难道不知道,他的上一个贴身仆人是怎么死的吗?”
岑甘从没听说过还有这等事,十分茫然:“……这又是什么事?我不知道。”
林煦似笑非笑:“上次他伙同那个仆人要害我和我的朋友,被长老院的人发现。他为了避祸,把责任全部推到仆人头上,然后亲手扼断了仆人的脖子。我只是在想,跟着这样的人,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