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意识到刚刚撞了自己的小男孩是小偷。
他猛然回头,男孩像鱼消失在水里一样不见了。
“丢了什么东西?”道阳问。
玄正哪里敢告诉道阳是药,赶快就去追,四下望去,哪里都看不见人。
换了往常怎么可能让小偷得手,最近他心事重重。
道阳很快跟上来:“我们帮你一起找吧。”
“不!不用了。”
被道阳发现就完了。幸好他在那药瓶上下过一个神识标记,等到晚上道阳休息了,他再顺着找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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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深处。
头发乱糟糟的男孩把那深红的药瓶拿在手上炫耀,得意洋洋:
“看见了吧,我就是落日城的贼王,你可要信守承诺,还不快跪下来给我磕头。”
枯朽的老者面门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嘴唇上的胡须稀稀拉拉,挂在胸前飘拂,皱巴巴的手拿起那深红的药瓶。
男孩年仅十岁,早已是这一带的偷窃老手。
这天来了个老者和他打赌,老者赌他绝对偷不到玄正身上的瓶子,因为玄正修为高强。
小男孩不信,老人说要是他能偷到,不仅会给他十枚上品灵石,还给小男孩行大礼。要是做不到,就得换小男孩给他磕头。
“拿来吧,灵石。”小男孩勾起一边嘴角。
老者脸上很扭曲地笑了一下。
随后他一根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捅进了小男孩的天灵盖,用长长的指甲把男孩的魂魄活生生地钩了出来。
那男孩的魂魄类似半透明的鼻涕状,无声地疯狂扭动着,最后被装进了一枚拳头大小的铃铛里。他的肉身像是被抽皱了线的旧手帕,胡乱地缩成一团,倒了下去。
老人用灰色的手掌捏了捏那铃铛,把那灵魂像泥巴似的给揉进去了:
“呵呵,小孩儿,你要知道你的死是无比荣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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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城客栈,众人商议今后追查魔人事宜。
韩玄正一直心不在焉,没有那药,他甚至不能踏实地待在道阳身边。
道阳问林煦:“小弟子曾和魔人交手过吗?”
“不曾。”
“那么你千万要小心。魔人是天地间混沌之气交感形成的邪物,他们之于世间就犹如人身上的疾病,不断除掉又不断滋生,没完没了。”
玄正脸色有些发白。
过了半天,玄正试探着说:“可若有些魔人不是自愿成为魔人的呢?”
“你是指那些魔人的后代吗?成为魔人的后代也是他们的业力。”道阳想到一些往事,面色沉痛。
六岁那年,他的父母收养了亡友家的儿子,名叫卫岳,这孩子活泼纯良,聪明机灵。
谁料卫岳祖上有魔族血统,在十八岁那年发作了。
后来的事他不想多回忆。
玄正是为数不多知道那段往事的人。
他格外忧心地,听道阳向林煦传授各种魔族的弱点,简直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捱到深夜,道阳说让小弟子和剑神去休息,他和玄正要戒备魔人,不去睡觉。玄正说让道阳去睡,他来值守,趁机好去找药。
道阳看他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说:“你想去休息的话可以去的。”
玄正本来想说他不想休息,转念一想他可以假装去房间,然后从窗户里偷溜出去。于是他勉强点了点头,回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烦起来时,背后的床褥好像都在朝他肩胛骨里扎针,他伸手抓挠了片刻。
夜长梦多,还是早点找到为好。
玄正等了一会儿,从轻手轻脚地起来,感应药瓶的方位。
从道阳视角看不见的窗户翻出去,在夜风中低低地沿着城中的屋脊飞行。
那药瓶在一条细长的暗巷里。
离那条巷子还有五丈远时,夜风里忽然飘来幽远的铃铛声。
叮灵灵……
刹那间玄正的鼓膜像被撕裂一样疼,心脏仿佛要爆炸,双目充满血红,内心的暴虐险些冲出理智的囚笼,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暗处苍老的嘴唇咧出阴狠的笑,他摇动用活人的生魂炼制的勾血铃铛,在黑夜里鼓着风。
对于熟睡的普通人和仙家修士而言,铃铛的声音微不足道,对于身体里有隐藏魔族血统的人,它是致命的复苏剂。
人的心境越动荡的时候,越容易成魔。铃铛的声音长驱直入地杀进玄正的脑海,无数只隐形的手翻卷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然后把它放大、再放大,直到玄正的弦彻底崩断。
过往的画面无休无止地涌出,许多是关于道阳的回忆,还有一些是有道阳的梦境。他们的初见、年少的渴慕、相处的朝朝暮暮,最后全都化为求而不得、更多的是不敢相求。
玄正压抑咆哮,从房顶跌落到地面,勉强站住身体,抽出斩邪剑,剑风朝那巷中的魔人袭去。
魔人的影子在黑夜里流窜,玄正头痛欲裂,眼睛发昏,辨不清他的身影,只听得四面八方都传来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伸剑刺向其中一个,破碎的只是虚影。他的剑变得凌乱,魔人只是狂笑。
“韩仙君,不要白费力气,我们来谈谈如何?”
“和一个魔人有何可谈!”
老者:“你不也是魔人?我们才是同类!”
那铃铛声越来越响,玄正绝望地听见自己骨骼深处传来细微变化的声音,那是仙门的灵脉被寸寸封闭,即将彻底魔化的征兆。
“你和狮子寇到底是什么关系?”玄正紧咬牙关,之前魔人狮子寇不知从何处得知他有魔族血统的事,对他使用勾血铃铛,后来狮子寇被前来相救的剑神斩杀,“莫非你要替他报仇?”
“呵呵,别用你人类愚蠢的看法来衡量我们魔族。”老者轻蔑地说,“狮子寇不过一介无能之徒,死了也就死了,不过我从他那儿知道了勾血铃铛的制法,算他还有点用。但是你——韩以宁,你不一样,你大有可为啊!”
老者手上催命般地摇铃铛,口里说出来的话像咒语:“多少魔族人死在李道阳的剑下,尸骨如山!世人皆说,李道阳最不会防备的人就是你,你要是想杀他,他就活不了,你是我们的同类,你难道就不想为你的种族做点什么?曾经,我最爱的人就被他所杀……”
玄正:“你一个魔人、哪来的什么爱恨!”
老者还在吟唱般地自说自话,玄正看见自己的血在地上冒出了烟,边缘鼓出腐蚀的气泡,心突然如坠冰窟。
他彻底变成魔了。
不、不能被道阳发现……
他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魔化的过程不可逆转,从前那些美好的日常都在飞快地离他远去,但是他不要过这样可悲的人生!韩玄正奋起挥剑,那跌跌撞撞的脚步是他最后的挣扎。
老者啧啧道:“堂堂一个大剑修的剑居然丑陋到这种地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我们魔族人大气,不讲究这些!仙门正道多迂腐,规矩那么多,谈得上什么逍遥!若是道阳,肯定不会再接受你了。”
玄正的怒意飙升,他拼尽全力朝着面前的人影挥剑,要把那空间都劈碎了,却仍只是虚影,他浑身的力气扑了个空,赤红的怒意充斥着他的每一根血管,他想杀人,想把那该死的人的脑壳砸出脑浆,躯干绞成肉泥。
“来吧,来到我们身边吧……”老者的虚影们围成圆圈,同时朝他伸出手,就在即将碰到玄正的刹那——
一柄铁剑破风而来,钉穿了魔人的头颅。
老者双目大睁,被死死地扎在墙上。
他的脑浆缓缓流出,手中的铃铛往地上掉落,还要再发出最后一声响时,突然无声地化作了齑粉。
玄正扶着墙撑起身体,赤红的双目中流出鲜血,望见剑神银白的长发在月下飘飞。那紫色双瞳里折出的月色,如镜如雪,犹如正在审判他的罪孽。
剑神今日隐约觉察到玄正仙君不对劲,趁着林煦睡着了就去看看,玄正仙君果然不在房里。
他在城中四处搜寻,却为时已晚。
“为什么……”玄正竭力地遏制杀人的欲望。
他想毁掉面前的一切。
他知道这不是他想做的,但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想问剑神为什么来救他,他更想问他的身世为何如此不堪,他到底犯下了什么罪孽。
玄正捂住暴躁的心口,那团跳动的、张牙舞爪的肉像是要从他的胸腔里刺穿出去,化出无数魔爪把他心里的那个人抓过来,塞到他的心中,永不分离。
“我该……怎么面对他?”
不要、不能面对。他绝不能被道阳看见这幅模样。
他不敢要未来了,就让他余生抱着回忆活下去吧,直到死去。
“不许告诉他!”
玄正对着剑神扔下一句,拖着刚刚魔化的身体,往黑夜深处狂奔。
剑神心下苍凉。
他终究没有阻止玄正。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袭来,宛如平飞的星子,猎猎白衣在夜色里速驰,飞快追上前面的玄正。
“韩以宁!”道阳呐喊,鞋子都快飞不见了,“大半夜的你去哪,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