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与往常无异,重剑铁甲,容色冰冷。
他刚走到楼下,众人的氛围就变了。
那些个什么热衷八卦的心,什么胡诌乱说的嘴都止住了,僻静了起来。
大概他浑身自带孤寡气场,一切风花雪月都与他无关,他像一把剑,凭来什么,都被斩了。
但他偏偏又很能让人想到风花雪月。
这四个字单独拆开来,就没有哪一个能和他断得开关联。
一行人扮成卖西北风的商贩,往通往虎钩镇的山道上去了。为了低调,剑神重新穿戴上了斗篷和幂篱。
“哎,这不是刘树吗。”快到城门口时,有一位大婶认出了他,“你这个方向……是要去找你妹妹和妹夫去的?去不得啊,万万去不得啊!”
刘树说:“都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失踪了,我一个人躲在后面像什么男子汉!”
大婶痛心疾首地说:“你咋不听劝呢,你难道没听说,那邵三家的儿子昨儿个晚上自己走回来了,但是人完全疯了,跟个……跟个鬼一样!别人问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说,就是在那发抖、说胡话、身上冷得跟冰块似的。”
邵家三儿子邵大敬就是和刘树妹妹同路的人之一。
刘树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别找了,找回来也是个废人啦……大夫看过,又请道长看过了,都说看不好、治不好……唉。”大婶摇头叹气着,挎着菜篮子走了,“这人……死也是遭罪,活也是遭罪哦。”
邵大敬家离这里不远,众人得了线索就去邵家,想着多少能探出一点端倪。
结果真如那大婶所说。邵大敬和废人差不多了,舌头发颤,全是胡话,表情万分惊恐,任是神仙来了,也问不出半句有用的。
邵家的人听说他们是登剑阁的仙长,哀求他们救救邵大敬,他们认为他一定是被恶鬼附身了。
道阳用法术探了探,他身上没有鬼。就算真的有,那也是比元婴要高出一个大境界的鬼。
“拂衣,你来探探。”经过上次任华平事件,道阳笃定剑神的修为远远高于元婴。
剑神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里,垂着幂篱的帘子:
“……没有,那不是鬼。”
“那是什么?”邵家的人都急疯了,见他说得这样确切,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仙人,您肯定知道些什么吧?求求您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救他?”
剑神张了张嘴,刚要说出口,发现自己又被限制了。
他想说那很像是初入深渊的人的症状。
半死不活,半人不鬼。就和这邵大敬一模一样。
原本只是猜测,结果一被限制,他就知道自己想对了。
来自深渊的信息,不能说给现世中的人听。
邵大敬拼命想说什么,一方面他脑子乱成浆糊说不清,一方面有深渊的规则束缚了他,就算他说清了周围人也听不清。
但是……邵大敬怎么会掉到深渊,既然掉到深渊,他是怎么回来的?
剑神避开深渊的相关用词,解释道:
“如果说有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诡异的迷宫。人走进那个盒子的迷宫里,就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精神受到强烈的冲击,并且找不到出来的方向。”
邵家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这个和大敬有什么关系?”
“邵大敬就是误入了一个类似盒子迷宫的东西。”剑神说,“他的同伴还困在迷宫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了。或许是误打误撞的运气。”
邵家人总算是明白一点儿了,追问道:“那迷宫里都发生过什么?到底是什么伤害了他?”
“迷宫本身就是伤害。就好比一些食物进入了人的肠胃,肠胃本身就会消化食物,迷宫要消化的就是邵大敬的意志和魂魄……”这个比喻有些残忍,剑神补充道,“迷宫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邵家人脸色蜡白,嘴唇哆嗦:
“那……怎么才能救他。”
剑神:“……”
见剑神不说话,邵家人一时间万念俱灰。尤其邵大敬还怀着孕的妻子,差点哭死在床边,恨不能随他一起去了。
从邵家出来的时候,刘树拼命安慰自己,那邵大敬只是个筑基期的散修,他的妹妹和妹夫都是金丹修士,不会那样惨的。可是越想越没底,他惶惶不安地跟在剑神后面:
“拂衣公子,我妹妹他们还有希望吗?他们是不是也遇上了那个……那个你说的迷宫?遇上迷宫要怎么办?”
剑神:“不知道。实际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自己突破深渊,都要仰赖一些奇异的际遇,即便让他自己复刻一遍,都难于登天,其他人就更难了。他见过无数人,刚落入深渊魂魄就被吞噬不见,宛如一滴水掉进了喷发的火山。
“可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危险,实际去看了我们可能都会死啊!”刘树急躁地说,“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我还到底要不要去找他们……”
剑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不要找他们,关我们什么事?”
刘树惊在原地。
他半天没理解剑神说的话:
“可是你们……不是来帮我的吗?”
林煦说:“刘兄,不管你找不找,我们都是要去找的。收拾祸害是做修士的本分。只要那个迷宫在那里一天,要走那条山道的人就不安全。”
刘树忽然有些感动。
这、这就是登剑阁的修士吗。
难怪他这样的人入不了登剑阁。当初就因为胆小,不去选拔,如今还是胆小,没担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问修道修了个什么,居然半点长进都没有。
玄正仙君说:“你也别太有负担。我们这个善功是要计数的,至少要做上善功三千件,才能入得了祖师爷的眼。要是我们这一趟就能救好多人,那就是好多件善功了。”
刘树一个大老爷们了,不许轻易掉金豆子的。
当初他师父赶他出门,说不到二十年不准回去。
他迫不得已,一直在江湖上飘着,见过无数鬼和比鬼还要不如的人。他始终想念门里神仙般友善和平的日子,不理解师父为什么非要赶他回这肮脏的红尘里滚一遭。
人世间比起高洁的仙门来,就像粪坑般臭不可闻。
今年正好就是第二十年,他本来都准备好回去了,谁知道妹妹他们出了事。辗转之下,他遇到这群人,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是想让他见见他们,让他们把他给敲醒。
道阳说:“修士既要奉天道,也要敬红尘。”
刘树这才回想起来一些重要的事。
二十年间,他其实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善人善事,但都被他下意识忽略了。
不只是眼前的这些修士,还有红尘里许许多多的的人,他早已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他只是单纯厌恶着红尘,认为那些凡人的付出和友善不及他同门师兄弟的万分之一。
他终于看清了,仙门修的是‘无’,红尘修的是‘有’,修士若要悟得有无相生,修出无二分别心,红尘是必经之路,师父用心良苦。
“说这些话……叫人怪不好意思的。”他吸了吸鼻子,“走吧、走吧。”
他决定要走在最前面,去见识那迷宫究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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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的宽度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周遭树木仍是绿色,却无精打采的,山上许久未下雨,晒出的干尘隐约被风扬起,细细碎碎打在叶片和行人的脸上。
一行人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忽然周遭急剧陷入黑暗,所有的光线退去,空中的太阳不翼而飞。
剑神:“大家小心!”
即便有心理准备,众人还是猝不及防。陆成南下意识向后退了好几步,可很快他发现,不论他怎么退都是黑暗。
来时的那条路彻底消失了。
“这里就是我说的那个迷宫。”剑神往四周看了看,终于说出了那个词,“……也是深渊。”
“什么,深渊?!”陆成南骇然,“我们好好地在路上走着,怎么就到了深渊?”
这里的感觉太熟悉了,不管怎么看都是深渊。
除了没有那些密集的鬼魂,这里冰冷的温度、黑暗的光线,还有那独有的难以名状的氛围,确实是深渊。
剑神观望一番,道:“一个好消息,它的压迫感比真正的深渊弱了很多。”
刘树冒出冷汗,咽了一口唾沫:“这算个屁的好消息啊,不……兄弟,你在开玩笑吧。说好的是迷宫,怎么会是深渊?!”
“在现世我不能告诉你们是深渊,只能用迷宫的比喻代替。现在能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已经成为了深渊之人,你们不再受到深渊的信息禁制。”
“信息禁制?”众人似懂非懂。
剑神说:“从现在起,每个人保持精神紧绷,不得松懈,不得睡觉,看好你们的心魂,否则很容易被深渊的意识俘获,最后变成疯子。要是谁有异样,不要犹豫,一掌打醒他。”
邵大敬到底遭遇了什么,不言而喻。
众人:“怎么守住自己的心魂?”
“很简单,要么自己守自己的,把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的身上,不要想东想西。要么和身边的人两两结对,互相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
说着,剑神从戒指里掏出药丸,叮嘱他们一人一颗都吃了。
林煦含进嘴里时才发现,那天他在药师峰上剑神给他吃的就是这种药,可以清除药师峰的污秽。
然而这里污秽气太重,众人吃了药,也不见明显效果。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明显感到有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从四面八方而来,正在把什么东西从他们身上片片剥离……那大概是他们的心智。
剑神是最清醒的,其次是道阳,林煦总觉得这里他好像见过,和昨晚那个奇怪的梦很像,但是具体他梦见了什么,又想不起来了。
刘树摇摇欲坠,陆成南只有筑基期的修为,他快不行了。
“我们该往哪里走!”玄正急道。
剑神说:“目前能做的就是一直走,会有三种结果。一种是我们永远也走不出去,死在这里,一种是找到它的随机出口,最后一种是找到深渊的操纵者,杀了他,我们就能出去,这个小型深渊也会消失。”
“操纵者?”道阳后脊上爬起一激灵,“你是说,有人故意把深渊搬到了现世?”
“是。但是我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目的是什么。”剑神沉吟片刻,“我们还是庆幸吧,真正的深渊比这里恐怖一万倍,到处不是泥沼就是更深的悬崖,或是轻飘飘能让人无限下坠的雾,没有像这样结实的地面,周遭还有数不尽的半生不死者。”
玄正:“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去过真正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