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小丑◎
城市,清晨，码头。
天光微亮，太阳才刚刚升起,稀薄的光线照射在水面,反射出淡淡的波光。
小巷地上渗着污水,苍蝇在臭水沟边嗡嗡乱飞，一脚踩上,溅起大滩泥水,便有一种湿滑闷骚的气味逸散而出。
一艘艘货船驶进港口,掮客和水手早已等候多时。形形色色的船只聚集在码头，源源不断地卸下数不胜数、各式各样的货物。
希思迅速穿过小巷，经过码头,朝着一栋建筑物走去。
走到建筑物旁,他敲了敲门，报上暗号，门便悄然打开,将他迎接进去。
这里是一家交易所,经由图拉夫介绍,在昨晚的拍卖会上,他的【克劳斯长剑】以十六万三千塞元的价格在这里成交。
此时希思已经利用【欺诈者耳坠】换了副容貌,从交易所取完钱，他又沿着路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逃离安提诺斯堡后，他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又回到报社。
灰蛇已经还给妮蒂亚，而泽维尔那边则没有了任何动静。
他的生活看似已经恢复到往常的平静，但实际上,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潜伏着令他焦灼忧虑的威胁和恐慌。
走到一条小巷尽头,希思在一家小店前停下脚步，此时，店门恰好打开，店老板正准备开门营业。
“早上好，布朗先生，你来得真早。”
春小姐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尘，冲他打了声招呼。
“春小姐，我来拿药。”希思也朝她微微点头。
布朗先生是他这张脸的化名，这位春小姐正是之前和他一起参加冷月集会的药剂师。
她在这条小巷开有一间小药剂店。生意冷清，但她自得其乐。她经常免费医治生病的穷人，附近的人都亲切地喊她春小姐。
春小姐打扫了一下店门口，转身走进店内。希思也跟着她走了进去。
店面不大，但十分整洁。靠墙摆放着高大的落地木架，一层层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和玻璃器皿，盛放着晒干的草药、块茎、香料、植物精油、植物汁液等。
往里走有一个内间，里面摆放着一个工作台，工作台附近放着许多花盆，里面培植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植物。
工作台上放着用来研磨植物和萃取汁液的机器，一种紫色的液体正伴随着呜呜的汽声在玻璃管内流淌。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春小姐边收拾自己的实验室，边问道。
“好了一些，但有时依然会头痛，晚上容易做梦，让我睡不好觉。”
“你喝的【圣母之泪】是剧毒的毒药，解毒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春小姐转身侍弄着自己的植物，淡淡地叙述这个事实。
“你之前给我的镇定药剂很有效，这次我想再购买一些。”希思道。
“可以。”春小姐转过身看他，“但最近我研制了一种新药。你也知道，这个月有许多货船来到这个城市，船上带来了许多稀奇的植物和药材。这次的新药，我加入了一些异域的草药，它的药效比之前强上数倍。”
希思心念一动：“可否让我看一眼？”
春小姐勾起嘴角，从柜子上拿下一个小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有一个银制小盒。
她将小盒打开，露出里面的一粒粒药丸。
“我觉得把它制成固体更容易携带。你可以尝一颗试试。”
希思看了她一眼，拿起一颗药丸塞进嘴里。
这药丸有一股冷冽的香气，里面应该加了薄荷，除此之外，它还有一股奇特的混合香味。
吞下药，希思感觉脑子里清爽了许多，身体的疲惫也得到舒缓。
“除了原来的药材，里面还有一些特殊香料，我还加大了曼陀罗草的剂量。”春小姐解释说。
“很好。”希思轻轻点头，“这一盒药多少钱？”
春小姐眨了眨眼睛：“本来售价两万，看在你是熟客的份上，你可以出一万八拿走。”
希思抬眼看她，又看了看小银盒：“五千。”他说。
春小姐睁大眼睛，顿时有些哑然。她瞪了希思好一会儿：“五千连原料都买不到！里面那些香料价格昂贵，连我都是找关系才弄到手……”
“那六千。”希思说。
“你太过分了！”春小姐拉下脸，拿起小银盒啪地扔进木匣，转身就要将木匣放回原位。
“七千。”希思在她身后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只能去别的诊所看看了。”
春小姐又转回来看他，冷哼一声：“那你就去吧！如果你想指望那些只懂得四体/液说的家伙！他们只会让你放血泻吐，等你把胆汁都呕出来，他们就觉得你痊愈了！”
“一万，春小姐，这是我的极限了。”
春小姐瞥了他一眼，最终松口道：“行吧。”
希思付给春小姐一枚欧多纳金币，从她手里得到了这种新药。
“这些药够你吃一个月了。”春小姐收完钱，表情又恢复冷淡。
“这些药是春小姐独自研制出来的吗？”希思收起银盒，不经意地询问道。
“你想问什么？”春小姐警惕地瞅了他一眼。
“就是有些好奇罢了。”希思微微一笑，“这种药的药效很好，春小姐可以向药剂师协会申请专利，它肯定会引起轰动。”
春小姐摇了摇头：“这不可能。那些愚钝顽固的家伙不会接受这种新药。不过这药确实不是我一个人研制的，在协会里我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这种药就是我们在实验过程中研发的成果。”
“这很了不起，春小姐，这种药对我很有帮助。”
春小姐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脸颊泛红，但语气仍旧冷淡：
“这只是实验品，还未彻底完成。你要保守秘密，要是被协会知道，我们都要遭受处罚。”
“我明白。”希思顺从地答应道。
从药剂店离开，希思走在回家的路上。
【圣母之泪】的药效还残留在他体内，为了解毒，他从图拉夫那里了解到春小姐的药剂店，故来向她求药。
春小姐是药剂师，但很明显，她的营业范围已经超出了药剂师协会的规定，涉足了更神秘未知的领域。
这是一个宗教、科学和神秘学等各种思想和信仰交织的混沌时代，目前还没人划出清晰明确的分界线。春小姐和她的伙伴致力于创新，不断开展实验，希望在药剂学一途开辟出全新的领域。
掏出口袋里的药剂盒，希思盯着银盒上神秘繁复的花纹。通过小蜘蛛，他可以看见有一团绿色的薄雾在上面流转。
这就像传说中的魔法药剂，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今天报社休假，在回去的路上，希思顺带去了一趟克拉肯街。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克拉肯街变得拥挤了许多，街上多了许多新面孔，许多人看起来都像是从异地而来。
街道变得更加嘈杂混乱，小贩喝着沿街边行走，歌手也拿着乐器四处演奏民谣。乞丐、孤儿在街头钻来钻去，人群推推嚷嚷，骂骂咧咧，笼罩着一股阴沉压抑的氛围。
希思先去找了老亨利，但却惊讶地发现他的房子已经被几个乞丐占领了。
他找到附近的居民打听，得知老亨利在几天前搬离了克拉肯街。听说他要去投奔在外地的亲戚，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推测投奔亲戚只是他扯的借口，老亨利肯定招惹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麻烦，才会仓皇逃离这个呆了几十年的地方。
从老亨利家离开，希思边漫步边陷入思索。
他对这个神神叨叨的老灵媒十分好奇，还有一些疑问要来问他。没想到他就这么一走了之。
最近几天，克拉肯街的亡魂突然消失，教会也解除了对这里的监视。这种情况很奇特，人们将灵异现象的消失归功于教会，但实际上，教会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措施。亡魂的消失另有其原因。
就在沉思之际，他突然听见前面一阵吵闹，抬起头，他发现不远处的路边聚集起一大群孩子，他们似乎正围着某个人，时不时发出欢笑和尖叫。
希思不由得放慢脚步，这时，人群正中央的人转过身，露出一张被油漆涂抹的、色彩丰富的脸庞。
他穿着颜色鲜艳的华丽服饰，身材又矮又胖，比周围那些孩子高不了多少。他的脸搞笑又滑稽，嘴巴一直咧成微笑的弧度。他在路边摇摇晃晃地走路和表演，粗鲁搞怪的动作惹得小孩和行人哈哈大笑。
这是一个小丑在表演。这个小丑在表演哑剧。他不说话，便能逗得周围的观众笑逐颜开，便能让大家都获得快乐。
希思站在一旁，默默打量这个小丑，突然，小丑朝他所处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脊背猛地蹿升上来。
心跳剧烈跳动，希思立刻挪开视线，几秒后，他再次抬眼，却发现小丑已经开始行走，钻入一条小巷。
他身后那些孩子也跟着他走了进去。这场景并未引起其他大人的警惕。
心里一沉，希思快步跟了上去，可等他刚走到巷口，一群小孩便拿着糖果闹腾地跑了出来。
他侧身让开道路，看着这些小孩笑着从他面前经过。
孩子们都走了过来，希思转身欲进入小巷，却正好跟小丑打了个照面。
小丑嘴唇猩红，脸上依旧挂着诡异不变的微笑。近距离观察，希思发现他的眉毛被画得又浓又长，弯弯地拱在眼睛上方。他的眼睛很小，但眼周被抹上了大片白色的油漆，怪诞而诡谲。
小丑很矮，头顶堪堪到达他的肩膀，他瞅了希思一眼，便从他身边头也不回地走过。
希思回头看他，一丝古怪浮上心头。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转过身朝小巷瞅了一眼，巷子空无一人，尽头是一堵沾满污渍的墙壁。
不对！
微微皱起眉，希思努力回忆刚才的场景。
孩子们跟着小丑跑进小巷，然后又拿着糖果一起跑了出来……
是孩子的数量不对！
希思怔了一下，神色微变。
是的，似乎少了两个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他快步穿越人群，立刻朝小丑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小丑沿着路边行走，动作畸形古怪，摇摇晃晃。希思很快就跟踪上他。走在小丑背后，希思伸出手，就要拍上他的肩膀。
突然，小丑猛地回过头，张嘴露出獠牙，发出惊悚愤怒的咆哮。
希思浑身一震，挥拳击中小丑的脸颊，一下将他砸倒在地。
空气瞬间凝固。
睁大眼睛回神，希思这才发现小丑已经躺在地上，而他的拳头正高高悬在小丑头顶。
街道上安静极了，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斗殴吓了一跳。
希思放下手，后退了几步，神色复杂。
小丑捂着脸，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挂着滑稽的微笑。
小丑伸出手，忽然抓住希思的手腕，用他的拳头又砸上自己的另一侧脸颊。
希思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只见小丑朝后趔趄了一下，用双手捂着脸，下一秒，他松开手，两边脸颊就多了两朵红色的腮红。
这两团腮红是鲜血般的颜色，配合他肿起的脸颊，顿时使他变得无比可笑。小丑开始做出畸形的姿势和动作，围观者又大笑起来，安静被打破，整条街道又弥漫起欢乐和快活的气息。
太诡异了。
希思愣在原地，四周的笑声此起彼伏，无比刺耳。他感觉到一种怪异而荒诞的气氛。这笑声让他仿佛置身于一场讽刺而幽默的戏剧中。
周遭的行人开始走动，如流水般在他身旁流动。希思伫立在原地，脑海突然传来一阵晕眩，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怎么回事？
身体微微颤抖，他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银盒，拿出药丸急切地塞进嘴里。刚咽下去，他低着头，余光却恰好瞥见两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从他身边走过。
心脏悸动，她们就像是一滴墨汁滴进被小丑拖拽的浓重阴影。隐蔽而战栗。
伸手按住胸口，希思忍不住喘起粗气，他抬头死死盯着那两个小女孩，看见她们捧着花，笑嘻嘻地跑到被众人簇拥的小丑面前。
她们将花送给小丑，小丑开心地碰了碰她们的脸颊，她们嘴角弯起微笑的弧度，又手牵手笑着跑开了。
她们消失在人群，脆弱飘渺，如两个小小的淡去的烟圈，不留一丝痕迹。
呼吸急促，希思缓缓闭上双眼，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挥拳殴打小丑，又突然喘不上气。
缓了一阵，药效开始发作，他逐渐镇定下来。回来以后，毒药依然影响着他的身体，他偶尔会感到晕眩和头痛，灵魂在沉睡时也会有离体的迹象。
好在有金丝在，他的灵魂始终没有抛弃这具躯壳。但身体的异样仍折磨着他，让他时不时感到烦闷焦躁。
同时，由于灵魂的逸散，按照春小姐的话来讲，他的灵魂之力外泄，导致他现在的感知力比正常人敏锐了好几倍。
这可能会给他带来一些好处，比如增强他的五感或第六感，让他更容易感知到刺激，预知到不详和危险。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希思讽刺地苦笑。
他宁愿不要这些好处，相比于他经受的折磨，这些好处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心理安慰罢了。
等他恢复正常，小丑已经离开，而刚才他瞥见的那两个小女孩早已不见踪影。
这两个女孩之前就围在小丑身边，他原本还以为她们被小丑抓走了。可她们突然冒出来，还给小丑献上了一束花。
难道是他错怪了小丑？
可那种怪异感又是怎么回事？
心里泛起波澜，希思抬起头，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行人，回忆起他们刚才被小丑逗笑的景象。
狂欢、野蛮、粗俗冷漠……当民众被逗笑的时候，他们忘记思考，抛弃理智、怜悯和同情，放声大笑，宣泄心中被压抑的情感。
他们像小丑一样保持快乐。像小丑一样肆意狂笑。
心里略微感到不自在，希思快步走出克拉肯街。
回到事务所，莫林站在门口迎接他。
“你回来了，多兰先生。”
希思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莫林已经被他留了下来，伊丽娅、利奥和菲尔是幽灵，不方便见人，事务所的工作不便交给他们打理。现在莫林来了，希思就雇佣他当助手，做收发信件、招待客人、接收委托之类的工作。
希思给莫林买了几套合身的衣服。他此时穿着整洁的衬衫和亚麻裤子，看起来俊秀干净，一扫之前畏缩可怜的模样。
“今天有客人吗？”希思随口问道。
“没有。”莫林摇了摇头，“但今天我整理庭院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麦克夫人，她向我打听了你和你那位未婚妻小姐的消息。”
“未婚妻？”希思疑惑出声。
莫林微微一怔：“就是那位白发小姐，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乔伊。”
“是他？”希思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乔伊不是我的未婚妻，他是男人。”解释了一句，希思走到沙发坐下。
“你跟麦克夫人聊了什么？”他又问。
没有听见回应，希思抬起头，就看见莫林呆立不动，脸上流露出呆滞和震惊。
“没、没聊什么……”莫林脱口而出，接着便尴尬地沉默下来。
看见他的表情，希思也明白了他之前肯定把乔伊当成了女人，还误以为乔伊是自己的未婚妻。也不知道这种谣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拿起今天的报纸便翻阅起来。
莫林已经在事务所呆了一段时间。他脑子聪明，学习能力很强。虽然性格有些内向，但他确实是个可靠能干的少年。
不过……希思微微放下报纸，悄悄观察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的莫林。
今天遇见的小丑让他心底有些不安。
小丑可能和理查德忌惮的马戏团有关，莫林也是从马戏团逃出来的，他又跟马戏团有何种纠葛？
心绪转动，他放下报纸：“莫林，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啊？”莫林从书中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你还记得你父母的模样吗？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希思旁敲侧击地问。
莫林微微皱眉：“我不记得了。”
“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你没有半点印象吗？”
“没有。”莫林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在马戏团之前的记忆我都没有。”
“你是什么时候进入马戏团的？”
“我不知道，可能有很长时间。”
“马戏团里有哪些人？”
莫林没有回答，疑惑地看向他。
“我是说，你还记得和你一起生活在马戏团的人吗？”希思轻声说，“或许他们会知道你的过去。”
莫林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马戏团里有小丑，有动物，还有许多奇怪的家伙。但他们对我很不好，我想不起他们的长相。”
“小丑……”希思垂下眼帘，眼底划过一抹凝重。
“怎么了？多兰先生。”看见他严肃的表情，莫林问道。
“我今天在街上恰好遇见了一个小丑。”希思不动声色地回答，同时观察莫林的神态。
莫林沉默着没有说话，但他的手掌攥了起来，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们是来找你的吗？”希思直接问。
“我不知道。”莫林低着头说，声音很沉闷。半晌，他又小声说：“多兰先生，你可以赶我走，如果我为你带来了麻烦。”
希思盯着他，反问道：“除了我这儿，你还能去哪里？”
莫林缄默不语。
看见他忧郁的表情，希思无奈地叹了口气。
理查德这几天一直没动静，而莫林又缺失了和马戏团相关的记忆。这两个家伙都来自马戏团，但互相却根本不认识。
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希思有意调查马戏团的存在，可是线索太少，他现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希思拿起报纸，又继续翻阅起来。
虽然眼神在浏览，可他心底却不由得想起理查德，想起那人之前跟他坦白时的表情。
思索了片刻，他决定明天去找理查德询问更多关于马戏团的事。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放任理查德不管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