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的古怪之处◎
借助窗外的月光,他看见左侧墙壁上似乎有一抹不停晃动的影子。
从床上坐起来,他仔细瞧,发现那竟然是一条舌头。
寒意瞬间袭上心头,他坐起来,死死盯着墙上的舌头。
舌头动弹片刻,又缩回去,墙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小圆洞。
他皱起眉,盯着圆洞,感觉洞后面似乎也有人正以同样的方式盯着自己。滴水的声音还在寂静黑夜回荡,再加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感,让他难以入睡。
重新躺回床上,直到天明时分,渗水的声音才逐渐消失。
六点的钟声敲响,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左侧的墙壁。
他要验证昨晚的水渍和舌头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
墙上有湿气留下的水渍和霉斑,地板是干的,仿佛昨晚根本没有渗水。他靠近几步,走到墙壁前,在墙上发现了一个小孔。
这是昨晚伸出舌头的小孔。
凝视那小孔,好奇心驱使他把眼睛对准,去看看隔壁房间究竟住着什么家伙。但最终,恐惧和理智压制住好奇,他咽了口唾沫,后退几步,返回床边坐下。
七点,早餐送来,他拿到早餐及时吃完,把餐盘顺着格子放回门外。
上午还有一件事要做,他扭头看向右侧的墙壁。
笔记本上说这个房间无人居住,而他住在这里也确实没从右侧房间听见任何响动。但那红色的墙壁看起来是如此诡异,仿佛是鲜血从另一侧渗透过来,使墙壁变得血渍斑斑。
既然右侧房间无人居住,那么这个房间究竟是干什么的?
疑惑加深,从窗台边缘扣下一块小石头,他用石头砸上右侧墙壁。
石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垂下头,感觉到了古怪。
石头砸在墙壁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反而是落在地上才有声音。正如以前的他在笔记本记载的,这确实是一面古怪的墙壁。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他知道右侧墙壁的古怪,为何他也知道不能触碰污水,难道他已经接触过污水和墙壁了吗?想到这里,脊背一阵战栗,他又忍不住转头看向窗外。
自由的蓝天让他压抑紧张的心情得到一丝喘息,他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没有生病,也不是疯子。他必须要想办法离开疯人院。
下午两点的时候,房间铁门被打开,他走出来,发现其他房间也陆陆续续走出人。
他们排队朝外走,走到庭院的草地上,随后便可以自由活动。
庭院里有守卫,神父也会在二楼上注视他们。
他坐在树下,观察庭院里跟他一样被关进来的精神病人。
“汪汪汪!”
院子里有狗叫,但疯人院并没有养狗。
一个年轻男孩脖子上拴着铁链,另一个病人正牵着他在四处散步。这个男孩的行为举止跟狗很像,走到一棵树旁,他竟然抬起腿就直接撒尿。
他深深皱起眉,看见男孩尿完,又被拽着脖子拖着朝前走。
“你在看小杰米。”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什么?”他转过头,看见自己身边突然坐了一个人,一个非常瘦的男人。
“小杰米是狗,他从小就被栓在猪圈里当狗养大。”男人继续说,“他不把自己当人,他就是一条狗。”
“你认识他?”
“我在这里呆了五年了,我认识所有人。”
“那你认识我吗?”
男人转过头,眯起眼睛嘿嘿一笑,小心地凑到他耳畔。
“你没继续写那些东西了吗?”
他心里一惊,这个男人怎么知道他在写东西。
“你真的不写了吗?”男人继续低语,“我们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如果你没有灵感,我可以帮你。”说完,男人舔了舔嘴唇,还把自己胸口的衣服扯开往他怀里靠。
他顿时感觉恶心反胃,一把将男人推开。
“别靠近我!”他恶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在这里果然不能相信任何人。
男人仔细盯着了他一会儿,皱起眉,突然挥拳揍上他的脸,“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他大叫起来,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快来人!恶魔、恶魔占据了他的身体!我被恶魔缠上了,恶魔要跑进我里面了!”
男人开始在草地上发疯乱跑,疯人院的守卫急忙跑过来按住他,男人被按倒在地,拼命挣扎,吐出一滩没消化的食物,嘴里发出癫狂的咆哮。
“恶魔来了!恶魔来了!快跑、快跑!魔鬼跑到我身上了!”
男人惊恐的尖叫声直入云霄,直到守卫把他扛起来送回房间他还在叫。
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刺耳的尖叫声突然停歇了。
他坐在草地上,脸颊被打肿,有守卫过来,不由分说地给他套上沉重的脚镣和手镣,把他带进房间里。
他刚出去没半小时就被送了回来,身上还多了两副镣铐。坐在床边,他感觉一阵懊恼。
捂着隐隐作痛的脸颊,他闭上眼睛,回想起那个瘦男人。真是疯子!他就不应该跟这个疯子搭话!
睁开眼来,盯着墙上的青苔,他又很快恢复平静。
瘦男人要看他的写的东西,那他究竟写过什么?也许找到他写过的内容,就能知道他的身份和他入院的原因。
想到笔记本被撕毁的纸张,他推测他应该就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某些内容,并且还把那些内容给其他病人看过。而后来不知为何,他写的那些东西消失,而他自己也丧失了记忆。
就在他思忖之时,铁门再次被打开,守卫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年轻神父和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
“詹姆斯·林德。”
中年男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也抬起眼睛打量这个男人。穿着整齐,一丝不苟,面容严厉,身上隐隐带着一股药味。这很可能就是疯人院的医生。
“你为什么要和拉什打架?”医生质问他。
拉什是那个瘦男人的名字。
“我没打他,是他打了我。”他语气平静。
“拉什说你想强/暴/他。”
眉心重重一跳,脏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却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拉什在说谎。”他镇定地说,拳头却暗中攥紧。他真后悔没朝拉什脸上狠狠揍几拳。
“真的吗?”医生怀疑地看着他,“拉什的病犯了,他受到了刺激,很可能是你对他的行为让他的病更严重。”
“是他突然发狂袭击我,这不是我的错。”
医生没听他解释,只是淡淡地说:“我本来以为你有转好的趋势,现在看来之前的治疗又失败了,我们要对你尝试新的治疗方法了。”
他胸中倏地升起一阵怒火。
他知道自己明明没有生病。他忘记了以前的记忆,被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当做疯子对待,被囚禁和虐待,这样的生活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詹姆斯·林德这一身份对他而言也只是一具空洞的外壳,他的灵魂将被囚禁在这个躯壳里,被永远囚禁在这间牢房,与疯子为伍。
“够了!我没生病,我是个正常人!”他忍无可忍地说。
但这句话并未引起注意,毕竟来到这里的精神失常者无一例外都曾这么说过。
见没人信他,他又想告诉他们自己失忆了,什么都记不得,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注意到神父扫视他的警告眼神。于是这些话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直接被医生带到了一楼的治疗室。
神父也跟了过来。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进去准备一下。”
医生说完就走进了治疗室里面的隔间。
医生名叫约翰·伯顿。他坐在书桌前,开始翻阅书籍,寻找新的治疗方法。这也是他住在这里的目的。作为一个内科医生和科学家,他想要寻找治疗精神障碍的有用办法。
詹姆斯·林德是一个典型的鸡/奸/犯,伯顿医生认为如果能通过治疗手段治愈他被扭曲的精神,把他变成一个正常人,那么这一治疗方法就会取得巨大的成功,并且能广泛推广,运用到其他病人身上。
这样的治疗方法对于治疗精神病人、拯救变态犯罪的罪犯都具有重要意义,伯顿医生相信这能够挽救社会道德,将成为造福百姓的重要医学发现。
治疗室内。
在等待伯顿医生的过程中,年轻神父站在桌子和木柜前,打量着那些治疗用的道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从神父脸上看见了一种饶有兴味的表情。
“你猜伯顿医生会怎么治疗你?”神父侧头凝视他,问道。
他一言不发,沉默站在原地。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神父手里拿着一把泛着银光的薄薄小刀。
他凝视小刀,心里再次提高了警惕。
“这是用来放血用的。”神父走过来,拿刀在他手腕上比划了几下,“除了吃泻药和冰敷,放血疗法也是不错的治疗方法。不仅可以用小刀割开血管……”神父轻轻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玻璃罐,“还能直接用水蛭吸血。”
顺着神父的手指,他看见了玻璃罐里蠕动的黑色的长水蛭,一阵恶心感顿时涌了上来,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
“放血是健康的开始。这是体/液论医学的观点。排出体内发臭、腐烂、有害的体/液,身体就会获得治愈。伯顿医生最常使用的治疗方法就是放血和灌/肠,前者还好,后者你应该不会想尝试的。”
神父的话确实对他起作用了,他现在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他脸色泛白,咬紧了嘴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会帮你。”神父又说了这句话。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选择在你手里。”神父轻声说。
他低下头,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过了片刻,伯顿医生走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写了他刚才想出来的新的治疗方法。
“去搬一个大桶过来,我们可以先仔细清洗身体内外,排出体内的污秽,然后采取心理暗示的方法治疗他……”伯顿医生喋喋不休地说。
“这种方法之前已经尝试过了。”神父微笑着打断他。
“之前都是单独治疗,没有形成系统,我认为这就是失败的原因所在。”伯顿医生狂热地说。
“您真的有把握吗?”神父问。
“当然!”伯顿医生笃定地说。
“那好吧。”神父点点头,走到一旁,给治疗室让出手术的空间。
他站在原地,看着伯顿医生,深吸一口气,“我认为我不需要动手术,神会拯救我堕落的灵魂。”说着,他求助般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神父。
伯顿医生显然听不进他的话,喊来助手帮他整理手术器械和仪器,他已经深深陷入了试验新的治疗方法的痴迷之中。
“等等,伯顿医生。”
神父的话让伯顿医生回过神。
“看来你需要换一个病人了,我认为詹姆斯·林德不需要动手术。”神父说。
“你是在质疑我吗?”伯顿医生面露愠色。
“你的新方法可以找其他人试验,我等会儿就喊人把拉什带过来。”神父继续说,“一个疯子不仅需要医生,还需要神的赐福。有时候我们需要尝试不同的治疗方法,不是吗?”
伯顿医生不满地看着神父,虽然他才不相信“神的赐福”对于治疗精神病人有用,但在教会的影响下,社会也有观点认为疯癫是人受了魔鬼的引诱,是灵魂的邪恶与堕落,因此需要社会的惩罚和神的救赎。
“那好吧。”伯顿医生最终松口说。
神父笑了笑,转身走出治疗室。
他跟在神父身后,被神父带到了一个房间。
进入房间,神父将门关上。他扫视了一圈,察觉到这应该是神父的卧室。
“我们要干什么?”
“沐浴。”
仆人搬了一个澡盆进来,往里面装满了清水。
“脱光衣服坐进去。”神父命令说。
“为什么?”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冰冷的眼神与神父对视。
“这是要给你洗礼。水是最纯洁的,经过洗礼,你的身体也会回归纯洁性。”神父解释说,“还是说你想回伯顿医生那里。”
他听懂了神父语气中的威胁,只好乖乖把衣服全部脱下。神父静静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坦然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
但他必须忍受这些,因为他别无选择。
坐进澡盆前,他伸手看向神父:“手铐和脚铐不解开?”
神父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无奈地拖着沉重的镣铐进入澡盆。
冰凉的清水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等身体没入水中,他曲腿坐下,感觉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微风中林叶轻摇,午后的阳光透射进来,照在水盆里,形成随波轻摇的光幕。斑鸠在窗外懒懒地啼叫,神父坐在他身旁的软椅上,拿着书低声在念晦涩难懂的经文。
他感觉自己如在梦寐中。
这种感觉不是头一次了,当那种不真实感袭来,他低下头,将头全部没进水中。
念经声戛然而止,他从水中抬起头,盯着被水珠激起涟漪的水面。
“我长什么样子?”他突然问。
“什么?”神父合上手中的厚重书籍,将其放在膝盖上。
“我究竟长什么模样?”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双眼怔怔地望着水面。
破碎的水面照射不出他的面容,他看不清自己的脸,这么说来,他也从来不记得自己的模样。
“我是谁?”手无力地垂下,他喃喃说。
“你是詹姆斯·林德。”
“错了。”他说,“我不是詹姆斯·林德。”
神父站起来,伸手准备触碰他。
“别动!”他喊出声,死死凝视水面。神父的手指停在半空,颤抖了一下。
水面恢复平静,他直勾勾地凝视水面。
“没有,”他沙哑着说,“没有我,水里没有我的脸。我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他又猛地伸出手,用手指触碰自己的五官。“我没看见自己……”他的声音里带着疑惑、茫然和不安。
水面应该倒映出他的脸才对,但他却什么也没看见。难道他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可是这也说不通。
他出现了幻觉吗?难道他真的疯了?为什么他会呆在这里?除了一些凌乱的梦境碎片以外,他想不起来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
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蒙上他的双眼。
他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你就是詹姆斯·林德。”催眠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张了张嘴,想出口反驳。
“你就是詹姆斯·林德。”神父在他耳畔又重复了一遍。
“詹姆斯·林德是谁?”
“詹姆斯·林德是你。”神父继续在他耳边重复。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肩上,眼前是一片黑暗,身体置于微凉的水中,渐渐地,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我是詹姆斯·林德。”他说。
神父终于松开蒙住他双眼的手。
他低下头,望向水面。
这次他终于从水面的倒影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满心疑惑。
“你刚才发病了。”
“发病?”
“你出现了幻觉。”
幻觉吗?他想起了超过半小时就会变质的食物,难道那也是他自己的幻觉?他真的生病了吗?
“我生病了吗?”他问神父。
神父没回答,而是将手伸进水里,搅乱平静的水面。
水面又变得破碎,让他看不清自己的脸了。
“把你的手拿出来!”他喊道。看不见自己的倒影后,不知为何他心底一阵烦躁。
神父没照他说的做,手继续留在水中。他能感觉神父的手指触碰到他裸露在水中的肌肤。肌肤接触的实体感让他控制住自己郁闷的心情。
“把手拿出来。”他又催促说。
“别去看,别去相信。”神父将湿淋淋的手拿出水面,“眼睛会欺骗你,言语也会。别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别相信自己说的话。”
他看着水珠顺着神父白皙修长的手指往下滴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稍稍平复下来的心情再度变得莫名烦躁。
他伸出带镣铐的双手,并拢,接住从手指上滑落的水珠。
神父微微睁大双眼,仿佛受惊一般将手收了回去。
他瞥见神父的白衣暗了一块,“衣服湿了。”他提醒说。刚才神父手上的水全甩到衣服上了。
神父皱起眉,这次脸上又闪现一丝慌乱。他转过身,拉上窗帘,又走到衣柜前准备换衣服。
“把头转过去。”换衣服之前,神父提醒说。
他犹豫了几秒,侧头去看被遮住的窗户。过了几分钟,神父走了过来,他又转回头。
神父注意到他的耳垂红得滴血。
“你可以起来了。”神父说,递给他一条毛巾。
擦拭好身体,穿好衣服,他抬起眼睛凝视神父。
“我送你回房间。”神父说。
两人在走廊上并肩行走。
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疯人院的其他房间。这里的房间都非常相似,石头盖成的墙壁厚实而坚硬,沉重的铁门则将病人跟外界永远间隔开。
“我是因为喜欢男人才会被关进来?”路上,他问神父。
“如果我回答这个问题,你会相信我给出的答案吗?”神父微笑着直视他的双眼。
他摇了摇头,“不。”
“那就没有回答的必要。”神父拿钥匙打开他房间的铁门,“进去吧。”
“那我怎么能知道我是谁?”他站在门口,望着房间内部发呆。
这是囚笼一样的地方,他不想被永远囚禁在这里。
“你会回忆起来的。”神父推了他后背一把,然后关上了铁门。
他转身抓住铁门,隔着上层的栏杆看神父,“如果我想不起来怎么办?”
“那你就要被一直关在这里。”
“不行!我不要这样!”
“没事的。”神父隔着栏杆朝他笑了笑,“因为我也会在这里永远陪着你。”
看着神父的背影逐渐远去,他的心里也仿佛缺了一块,失落落的。
回到床边坐下,过了不久,五点到了,吃完饭,他一如既往坐在床边。
等餐盘被收走,巡逻的人也离开,他从床底下悄悄拿出自己的笔记本。
作者有话说:
莎士比亚的作品《麦克白》中,麦克白夫人的医生说:“一个疯子不需要医生,而只需要上帝的赐福”,这是因为当时认为疯子可以从宗教信仰中得救。文中引用改编了一下,特此标注。
另外,本章参考文献:徐德亮.中世纪晚期英国精神障碍者的生存状态研究[D].陕西师范大学,2017.感谢在2023-06-1515:06:17~2023-06-1619:0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