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给帝国人民带来过于强烈的压迫性和威胁性, 还处于帝都星外围的虫族战舰群已经彻底退至人类星域之外。
而原先悬浮于克兰利兹广场上的创始者号,则暂时缩减外形,悬停于帝都星周围的空闲区域内, 尽量减少惊吓。
藏于遥远深空的巨大战舰委屈巴巴地缩在一众宇宙尘埃之后,远离人类视野所能见到的天空后, 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创始者号才终于能在战舰意识的应允下,稍稍舒展那巍峨的金属躯干。
等阿舍尔从帝国议事殿前坐飞行器, 离开帝都星上空、彻底进入宇宙后, 他这会儿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看到了创始者号的全部——
不是之前拥挤在灰暗深渊中的蜷缩模样,不是立于荒野之上未曾舒展开的常规形态, 而是彻彻底底, 将自己的每一寸特质金属部件完全绽开, 如深夜盛开的昙花, 有种张牙舞爪的矛盾与优雅。
对于人类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巨型的飞行器,落在创始者号面前, 就像是蚂蚁见到了大象, 震撼又惊人的体型差,不免会引发部分人群的巨物恐惧症。
当“小蚂蚁”缓缓落至创始者号的降落台后,这艘与歌利亚意识相互连接的金属巨物立马张开了专用通道, 甚至不等歌利亚调动服务,战舰意识便自发地将铺了猩红长毯的金属阶梯架在了飞行器舱门之前。
原本走在前方的是准备扶着虫母手臂下楼梯的迦勒。
谁知道舱门才刚刚打开, 灵活的机械臂便一把搡开了迦勒, 随即迅速把自己支棱在虫母面前,一副“你可以扶着我”的模样。
迦勒:“……歌利亚,你管管这家伙。”
“虽然我们意识相通, 但不代表我能管住它。”
高维科技创造出来的创始者号独一无二,它能被称作是“传说中级别”的战舰, 不仅仅是因为拥有它足以称霸宇宙的强大武力值,更是因为那近乎高等生命体的意识。
歌利亚是战舰意识,却又不是完全的战舰意识,这一点其余高级虫族深有体会。
阿舍尔先看了看神情微恼的迦勒,又看了看一脸“我也没办法”的歌利亚,最后看了看支棱在半空中、驯服又乖巧的机械臂,抬手轻巧扶住了对方。
“谢谢了。”
放在过去,这点儿楼梯阿舍尔自己走着下完全没问题,但或许是因为肩胛上多生出了一对翅膀,再经过一上午在帝国议事殿里的消耗,此刻阿舍尔感觉自己的腿都是软的。
明明新生的虫翼自清晨到现在,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垂在身后,但从肩胛骨开始蔓延的酸胀却令人难以忽视,有逐渐加重的倾向。
不只是与翅根相互连接的肩胛,同样难受的还有胸膛腰腹。
阿舍尔甚至偶尔会怀疑,这翅膀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目前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处没见过,倒是难受一茬接一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模拟器:。
……
因为彻底进入了创始者号的内部,原本遮阳的黑伞合在了歌利亚手中,戴在脸上的面具被乌云拿着,披在肩头的Mantelet外套则躺在迦勒的臂弯。
遮阳用的零散物件尽数被子嗣们拿在手里,而一身轻的阿舍尔则扶着机械臂抬脚下楼,身后一众雄性虫族自然也是跟随在其后。
只是……
他们落在虫母身后薄翼上的目光,没一个清白的——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妈妈的翅膀!好可爱!
好想摸摸妈妈的虫翼啊!好想舔舔!
啊啊啊妈妈翅膀翅膀翅膀翅膀!呜呜想和妈妈的翅膀贴贴!想把脸埋在妈妈的翅膀上!
没有虫翼的虫母就足以让他们痴缠迷恋,而虫翼的加持,则将原本100%的满值魅力二次提升至200%,没有谁能拒绝一位生着小翅膀的虫母。
那简直是比猫薄荷之于猫、肉骨头之于狗更加强烈的吸引。
但哪怕虫群们的眼神一个个再不清白,也都规规整整地跟在虫母身后,暗戳戳用目光描摹、舔舐,仿佛在颅内幻想着自己和妈妈的虫翼贴贴舔舔的亲昵。
“所以——”原本被机械臂扶着的虫母忽然扭头,“你们最后也没告诉我旦尔塔到底怎么了。”
一众目光热烈痴缠的虫群,在阿舍尔回头的瞬间,一个个变得内敛腼腆,视线里的火热被隐藏在板正之下,生怕自己的视线再吓到妈妈。
于是,当阿舍尔看到一群看似正气十足的雄性虫族,一时间竟有些诡异的茫然。
怎么看起来坚定的,像是要去参军?
“……你们怎么这副样子?”阿舍尔询问。
“没事的,妈妈。”反应最快的是歌利亚,还是那副禁欲又理智的模样,谁能想到在一秒钟之前,他还眸光滚烫地盯着青年的虫翼发怔。
阿舍尔:“那就说回正题,旦尔塔怎么了?”
“他……”歌利亚轻微拧眉,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
“妈妈去亲自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迦勒舔了舔尖牙,视线越过创始者号空旷静谧的长廊,似乎足以穿透墙壁的阻隔,然后看见某只把自己藏在屋子里的疯狗。
迦勒:“您要问我们,我们也说不出来个一二三四。”
还不等阿舍尔询问具体是什么样儿的“一二三四”,他忽地脚下一软,身后眼疾手快的虫群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一直护佑在虫母身侧的机械臂抢先了。
寻常里格外灵活、面对其他高级虫族从不客气的机械臂此刻小心十足,圈在虫母腰侧的弯曲收敛了锋利的金属刃,连带着尾部自底部撑起,有意地避免与那对新生的脆弱翅膀做接触。
“您还好吗?”虫族双子中的哥哥伽德脸色微沉,小心上前。
他半跪在地,修长的手指检查过虫母的脚踝,见不曾扭伤才稍松了口气。
伽德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甫一抬头,便看到了正垂眸注视着自己的青年。
那张脸不论从什么角度看,都美好得过分,是每一个雄性虫族都渴望在梦里碰触到的对象。
——只是虫族并不做梦。
伽德讷讷片刻,迅速收回了手,有些不自然地背在身后,藏在碎发下的耳廓轻微发红,又一次问道,“抱歉,没经过您的同意就碰了您,我只是怕您扭伤脚踝。”
“没事。”
阿舍尔若有所思。
从重逢到现在,虫群们的变化不仅仅在于他们变化后的打扮和气质,更在于他们对待虫母的态度。
过去在始初之地的时候,阿舍尔其实很容易就能在雄性虫族的身上,感受到一股他们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到的压迫性和威胁性;哪怕虫群们拥有俊美的拟态作为掩盖,但源自于气势和物种上的落差,依旧会让阿舍尔觉得危险,便下意识想要防备、远离。
这样的落差,不是说他变成虫母就可以抚平。
而现在,那种潜藏于雄性虫族眼神、动作里的强势在消退,变得很淡很淡,到了一种近乎于无的程度。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阿舍尔忽然俯身,指腹轻轻落在了伽德的眼角。
那一瞬间的距离拉近,他看到了伽德骤然尖细的竖瞳,散布在眼眸深处的炽热和占有的欲望有一瞬间的暴露,却又伴随着竖瞳锐角放缓的变化,而烟消云散。
嗯,不是不存在了,而是比以前更会掩藏了。
“妈妈……”
望着伽德看起来略显无辜和茫然的神情,阿舍尔没有戳破那层藏匿情绪的脆弱薄膜,只是拍了拍伽德的肩头,示意对方起来,“我没事,继续走。既然不愿意说旦尔塔的事情,那就趁着见到祂之前,先说说我离开后的事情吧。”
阿舍尔能察觉到自己与虫群之间,似乎存在有某种在时间流速上出现的诡异问题。
他离开的半年说多不多,说少倒也不算少,但若是叫一个处处落后的种群想迅速跨越原始,哪怕他们拥有再强大的知识库和科技储备,也无法在半年之内达成现今的效果。
阿舍尔可以很确定地说,他和他们之间时间长的差异,只大不小。
说着,他捏了捏缠绕在自己腰腹间的机械臂,“放开我吧。”
作为战舰意识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机械臂有时候受到歌利亚的指挥控制,有时则拥有自己的独立行为,就好比现在——
它像是个忠心的仆人,放缓了绕在青年腰间的力道,直到发觉对方完全可以站稳,才颤颤巍巍后撤,重新扶上了青年的手臂。
阿舍尔稍松了口气,他略提住呼吸,低低对着身后的虫群们问了声“谁来说”,便反手握住机械臂向前迈了一步。
身后的虫翼像是个看似透明轻薄的千斤顶,新生翅膀的不适应性体现在青年身体上每一处。
前几步走下来已经是他硬撑着到强弩之末的程度,当中间停顿之际被机械臂搀扶后,便彻底失去了好不容易积聚的力量,伴随着那一口气的松垮,阿舍尔自己也坚持不住了。
只一步,青年的身体又软了下去。
虫群中,不知道是谁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一切意外发生的瞬间里,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掠过虫翼,托住了阿舍尔的腰。
那双宽厚的手掌上包裹一副黑色皮质手套,修长的手指正好卡在了青年的腰腹之间,只再多一两厘米的长度,左右两手的中指便能相互碰触在一起。
妈妈的腰很细。
“……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别硬撑了,好像谁还不知道谁一样。”
是迦勒的声音。
说着,自后侧环来的军装袖筒下的肌肉微动,便把人提着扛坐在手臂上,整个过程十分丝滑,丝毫不曾碰到那对过于敏感的虫翼。
歌利亚在后侧补充:“妈妈,您现在情况特殊,容易感受到疲惫是正常情况,不用觉得有什么,我们本来就该为您服务的。”
“就是啊,当主人的使唤狗,您总不能一段时间没见给忘了吧?”迦勒把人放在怀里掂了掂,轻轻“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喜,“您是不是胖了一点?”
才自己说完,迦勒又立马黑了脸,没忍住掐了掐阿舍尔的小腹和大腿,“怎么?离开了我们,妈妈胃口还变好了?吃得香睡得饱,长肉了?我们就这么让您不下饭?”
还没来得及指责对方突然掐了自己软肉的阿舍尔:?
我这还一句话没说呢,你倒已经开始挑刺儿了?
见气氛有些不对,伽斓立马道:“迦勒你乱说什么,妈妈没胖。”
曾熟读人类世界语言技术的乌云也立马附和,“妈妈明明是瘦了!衣服都宽了好多!”
伽德也坚定道:“妈妈瘦了,是衣服太宽了。”
歌利亚从善如流,“是我挑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到,下一次一定改进。”
阿舍尔:。
那衬衣是最贴合身材轮廓的,这睁眼说瞎话也过于夸张了吧?
“我可没乱说,他那点儿重量变没变,我还掂量不出来?”迦勒信誓旦旦到有些委屈。
“我没胖。”阿舍尔转头,拧眉瞧着迦勒,语气略带争辩,“我穿的裤腰没变,还松了。”
“哦,这是肉没长在肚子上啊?那去哪了?”
迦勒哼笑一声,他自信于自己对重量的把控和感知,哪怕上一次抱虫母还是在几百年前,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跨过数百年而进行相互比较。
只是这一比较,就愈发让他不是滋味儿。
凭什么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虫母单薄清瘦到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是他们照顾得不好吗?
凭什么带着那群爹不明的白毛小崽子离开后,反而还长胖了点儿,大概一根半手指头才能戳倒……
离了他们就这么促进虫母吃好喝好的胃口吗?他们有这么不下饭吗?明明也是按照虫母的审美长的……
熬了几百年,彻底进化成虫群里最会阴阳怪气的迦勒咧咧嘴,不爽道:“独身小寡夫带着五个不中用的白毛崽子,看来这生活还挺滋润?用不用您打工养他们?”
“迦勒!”歌利亚眉眼暗含威胁。
被自己的联想气到鼻子都有些歪的迦勒咬紧腮帮子里的软肉,那颗藏在胸膛里的心脏又酸又涩,瞧着被自己一把掐腰抱起来的虫母就喉咙里发干发紧。
反正他什么也不是!
比不过白毛崽子,比不过没见过面的不知名崽子爹,比不过那群叽叽歪歪、一巴掌就能拍死的人类,更比不过白毛崽子们说的能让虫母熬夜待在实验室里的药剂……
就是熬夜都要在实验室里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总归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重要了呗!
汹涌在迦勒神经内部的低沉情绪才预备发酵,下一秒就被虫母施法打断——
曾被歌利亚亲自套在虫母手上的白色手套,此刻正托着迦勒的下巴,硬是把那张不服气的面庞抬起来,摆成一个双方彼此对视的姿态。
歌利亚闭上了准备开口的嘴,伽德伽斓同时神经一跳,乌云眼皮子抽了抽,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把迦勒的嘴给缝上……
上一秒心里气哼哼到想按住虫母乱嘬一顿的迦勒,在和虫母对视的下一秒里也老老实实安静,抿着嘴巴变成了个蚌。
“好久不见,你还越能叭叭了?”阿舍尔眯眼,打量着一脸不服气的迦勒。
瞧着没之前在克兰利兹广场上质问他那么有气势,反倒是像个叛逆期想要家长关心又开不了口的倔强孩子。
阿舍尔的神经微妙一颤,有种奇怪的感觉席卷全身。
迦勒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把自己的脸从虫母的手里挣开,“何止好久。”
面上嫌弃,心里享受说的就是他。
“所以有多久?”
沉默蔓延。
阿舍尔揪着迦勒的脸颊扯了扯,硬生生把那一张俊脸揪得有些变形,“迦勒,说话。”
熟悉的名字从虫母的口中被叫出来,不是带有怒气的争锋,而是另一种平静温和,原本还能梗着脖子叭叭叭的始初虫种忽然眼眶一红、脑袋一偏,毫无过往形象地直接埋到了阿舍尔的侧颈。
闷闷的声音从阿舍尔的脖颈边响起,“可真不容易,您多久没这么平静地叫过我的名字了?”
阿舍尔抿唇,在一众高级虫族的注视下,他轻轻扯了扯迦勒的发丝,“先回答问题。”
“六百八十二年,七个月零三天,十五小时二十七分四十九秒。”
迦勒,不,不只是迦勒,每一个曾经短暂拥有过虫母的雄性虫族,都牢牢地把时间刻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们将每一天掰碎了过,按着分分秒秒来进行计数,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另一种折磨。
阿舍尔猜测的时间流速差异是真的,他本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可当他亲耳听到迦勒对时间精确到时分秒的回答后,那些悬在大脑深处,理智又冷静的神经,似乎仍然为此而簌簌颤动。
“……那确实很久了。”阿舍尔喃喃道。
“那您呢?您离开多久了?”时间流速不同的问题,虫群们也同样有所发现。
脑袋依旧埋在虫母颈侧的迦勒,在其看不见的角度里露出半张脸——
不是阿舍尔以为的悲伤难过亦或是委屈,而是半分得偿所愿后的幽暗,那双幽绿色的眼瞳宛若饥饿行过荒野的野狼,贪婪又恶欲十足,毫不遮掩地将这些情绪裸露在沉默注视着他的虫族同类面前。
歌利亚冷冷勾唇,乌云则无声冲着迦勒龇牙,眼底恶意显而易见。
他和他们,学会的不仅仅是伪装,还有示弱。
只不过,并不是每一个雄性虫族,都能正正好地把握住机会,然后赢得虫母的注意。
此刻,每一个没能争取到虫母心软的高级虫族,都森森望着迦勒,如果眼睛里的情绪能够实质化,那此刻迦勒想必要被一把把匕首戳成刺猬了。
作为众多同类恶意的承受者,迦勒不急不缓,甚至还偏头抵着鼻梁蹭了蹭虫母温热又香喷喷的肌肤。
他嗅了嗅,然后冲着嫉妒到眼睛都红了,却不敢此刻贸然开口的同类们,无声做出一个口型——
好温暖。
他说妈妈好温暖。
那一刻,其余干站在后侧的虫群们近乎目眦欲裂。
并不知道在自己背后发生了什么“静谧的眼神纷争”的阿舍尔还被始初虫种抱在怀里,他脖子上的那块皮肤被迦勒蹭得滚烫又战栗,原先想要推开的心思却又因为那“682年”而缓缓歇了下去。
阿舍尔轻声道:“可能,半年吧。”
“具体多少天,妈妈还记得吗?”
“……忘记了。”
迦勒用脸颊蹭了蹭青年,他贪恋着每一寸属于虫母的温度和馨香,“妈妈不用记得,我们记得就行。”
就在阿舍尔下意识缩脖子的瞬间,迦勒收敛了那副依恋的姿态,他可知道什么叫缓急有度、适可而止。
“妈妈是要先去看看旦尔塔,还是先听您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呢?”
瞅着空隙,乌云立马开口,并不着痕迹地瞪了一眼迦勒。
歌利亚上前一步,见青年没有什么排斥的迹象,才抬手为其整理被迦勒蹭乱的领子,“妈妈,六百多年的故事很长,一时间讲不完的。”
说着,歌利亚视线略垂,平静地扫视过那颗缀在虫母脖子上的猩红色吊坠。
阿舍尔颔首,“我知道的,那先带我去看看旦尔塔吧。”
说话间,那枚被纯白色领结包裹为核心的吊坠内部,似乎有流动的光影划过。
迦勒轻“啧”一声,眼底闪过某种失望,他掂了掂怀里的青年,抬脚走向走廊深处,“那就走吧,我带妈妈去旦尔塔的房间。”
前边是抱着虫母大步离去的迦勒,后面是慢下半步,立在歌利亚身侧的其他虫群。
没了虫母的注视,乌云眉眼染上一层阴鸷,语气略含质问,“为什么先让妈妈去见旦尔塔?你明知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歌利亚敛眉,明知故问。
乌云倒也懒得打哑谜,直接道:“我不信你不会没想到……刚刚迦勒已经打破了妈妈的防备,正是他心防松的时候,也是自重逢以来,妈妈和我们最贴近的一次,趁着这个时机把六百多年的事情渲染得惨点儿说出来,还愁妈妈不心软?”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一面对虫母,就温柔到如水一般的伽德拧眉,连说话的语调也像是一道潺潺的小溪,温和至极,“那算是谎言。”
站在后侧的伽玛拨拉了一下粉色的短发,之前盯着虫母发呆时的耳廓上红晕还未彻底消退,有种害羞又古怪的游离。
他轻声道:“但也是无伤大雅的谎言。”
“是啊,有什么不好?”乌云抱着手臂反问,牙齿轻咬过舌尖——
“难道六百年的时间是假的?”
“难道找妈妈的那些日子是假的?”
“难道煎熬过的日日夜夜是假的?”
乌云揪着手上用于适配军服的深色手套,指尖微动,“谎言只有一点点,就是夸大了那些经历和情绪,但在夸大背后,哪一点不是事实?”
“我们的目标是让妈妈彻底认同虫母的身份,然后选择虫族,你倒好,先把端上桌的机会给白白浪费了。”乌云凝视着歌利亚,“旦尔塔那边什么时候不能看,一定要急于这一时?”
“旦尔塔和妈妈发生过伴侣之间的关系,哪怕只有一晚上。”歌利亚垂下眼睫,“在人类的世界,不论雄性还是雌性,第一个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对象,必然存在特殊性。”
“所以?”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塞克拉挑眉,“你觉得妈妈也会在意这份特殊性?”
“妈妈和人类世界联系,显而易见,不是吗?”
歌利亚神色平静,视线落在了早就没了影子的走廊尽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谁都想把妈妈留在虫族、留在我们身边,不是吗?”
乌云沉声:“然后——”
歌利亚:“依我之见,现在妈妈将这份特殊性付诸于谁的身上都不重要,他现在选择谁做伴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在人类和虫族之间,最终选择我们。”
顿了顿,在其他高级虫族的注视里,歌利亚轻轻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低声道:“毕竟,我们有的是时间,谁能确定这份特殊性,会永远属于旦尔塔?”
雄性虫族之间彼此是同类,但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他们比能力的强大、比拟态的俊美、比自己在虫母心里的印象和地位。
在未曾找到阿舍尔之前,他们是会彼此关心照顾的难兄难弟,可一旦阿舍尔出现,这份“共患难”的情谊就会立马转变为彼此争夺虫母注意力的手段。
六百年的寻找和等待,不仅仅是虫群们亲身经历过的煎熬,更是他们轻车熟路、用于装可怜示弱的手段;藏在房间里状态未知的旦尔塔,也同样是他们借此入侵虫母心房的一环。
伽斓:“可是妈妈的态度,已经比我们想象中的好很多了。”
“……你能满足?”乌云反问,“从前在始初之地的时候,妈妈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好,可最后呢?他选择的是离开,而不是我们。”
沉默片刻,伽斓轻声道:“……不能。”
璀璨的金发晃动在乌云的身后,他偏头,深深凝视着歌利亚的眼瞳,从前的大大咧咧,早在六百多年的等待中,被磨炼成了另一种聪敏,“用旦尔塔绑住妈妈的注意力,然后再一点点侵蚀妈妈的习惯和思想,最后让妈妈发现自己与我们密不可分?”
歌利亚颔首,“聪明。”
“可妈妈知道会不会生气?”
“那就永远不要让妈妈知道。”伽玛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们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点点小心思,妈妈又怎么会生气呢?”
沉默蔓延在几个已经相处过数百年的雄性虫族之间,乌云拍了拍伽斓的肩膀,冲细微拧眉的对方道:“好好想想,这确实是现在最适合我们的一条路。”
在虫群们模糊达成一致的同时,身后拖着虫翼浑身无力的阿舍尔,则被迦勒一路抱着走过数条走廊。
迦勒晃了晃手臂,视线近乎描摹着虫母双翼的边缘划过,语气略有怀念,“抱着您的感觉,可真难得。”
阿舍尔的手臂半耷拉在始初虫种的肩头,他眨了眨略有困倦的眼皮,撑着精神道:“……有那么好抱?”
“很好,恨不得天天抱着。”安心又满足的感觉。
被迦勒的直白一噎,阿舍尔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各种话语在唇舌间转了一圈,最终他只能选择转移话题,“……旦尔塔这样很久了吗?”
“什么?”
“躲在房间里。”
“唔,算是吧。”这个时间节点,迦勒本想享受和虫母的双人时光,但许是同作为始初虫种,他思绪不用多绕,也拐到了和歌利亚相同的频道上。
于是沉默片刻,迦勒主动打开了话匣子,“您离开以后,旦尔塔是第一个离开荒原去找的,后来陆续其他虫也离开,谁都想找到您,但是也都找不到您。”
阿舍尔的离开不是离开某个地域,而是彻底离开了这颗星球。
“我们找了很久很久……但某一天,旦尔塔忽然挨个问过我们一个重复的问题。”
阿舍尔:“什么问题?”
创始者号内部的构造繁复如宫廷,又拐过一个走廊,迦勒道:“祂问——‘你做过梦吗’?”
“怎么可能会做梦?”迦勒嗤笑一声,又反问了一句,“虫族怎么可能会做梦?”
机械制成的心脏会梦见电子玫瑰吗?
不会。
被抛弃的虫族小狗能梦到漂亮妈妈吗?
不能。
除了青天白日下的幻境臆想,能够无限延伸的梦境从来都不是属于虫族的秘密花园。
“那天旦尔塔看起来很悲伤——真好笑,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们也有能分辨出悲伤的一天。”迦勒轻笑,“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祂为什么悲伤,当然现在也不知道。”
“祂离开了三个月,等再一次回来后,旦尔塔就变得很奇怪。”
阿舍尔:“怎么奇怪?”
“旦尔塔对祂所谓的梦境闭口不谈,越发沉默寡言,要么不睡觉,要么就是睡着后被噩梦折磨到再一次清醒。”
哒哒的脚步声回响在静谧的走廊里,直至又转过一个拐角,迦勒忽然把自己抱在手臂间的虫母轻轻放了下来。
待虫母站稳,迦勒半跪下来,抬手小心整理着被抱起来时蹭皱的衣摆,又把轻微向下滑蹭的长袜边沿往上提了提,重新整理了藏在内侧的衬衫夹。
从委屈巴巴发癫的小疯狗,到言简意赅、平铺直叙的故事讲述者,再到细致甚至略显温柔的执事,迦勒的转变平滑又自然,距离六百多年前那副桀骜又嘴硬的形象,可谓天差地别。
他道:“妈妈,到地方了。”
闻言,阿舍尔偏头,看向唯一坐落在暗色调长廊尽头的房间。
对比其他走廊里大大方方敞开窗帘、映着满目星光的落地窗,这一整个走廊里的窗帘都呈紧闭状态,严丝合缝到透不进来一丝宇宙尘埃的微光,就连长廊上方的灯具也尽数暗着。
“不开灯?”
迦勒耸肩,“最开始是会开的,后来被祂毁掉了。”
自上一次猩红的血肉大肆冲破房门,溢满整个走廊,又自主缩回到原来的房间后,虫群们就不曾见旦尔塔出来过。
“妈妈想去就去吧,我在这里等您。”
阿舍尔讶然,“我自己去?”
迦勒点头,“除了您,旦尔塔大概是不想我们任何一个靠近。”
上次猩红血肉自己缩回去后,迦勒也不是没想过去看看自己的共生者到底死没死,谁知道还没靠近,就被一截破门而出的巨型藤蔓给掀飞了出去,差点儿把他从窗户里砸到窗户外。
阿舍尔一顿,他对于自己所具有的“特殊性”持保留态度。
似乎是窥见了虫母的心中所想,迦勒忽然俯身,贴近了青年的耳侧,低声道:“妈妈,您似乎总看轻您自己在我们心里的位置。”
“没有谁失去谁会活不下去。”阿舍尔喃喃。
就像是世界离了谁都能继续转。
“可我们会。”
虫族没有虫母会活不下去,我们没有妈妈会枯萎。
迦勒抬手,滚烫的手掌隔着皮质手套,轻轻在阿舍尔的后腰推了一下,“妈妈去看看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被抱着走过大半走廊的阿舍尔,已经积蓄到了一部分力气,此刻身上的酸软消退,才终于有了几分能自主行走的自由。
“知道我们没了妈妈,还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说着,迦勒后退半步。
幽深暗沉的长廊里,阿舍尔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始初虫种,他不曾继续言语,只是踩着软底小皮鞋落在深色的薄绒地毯上,于沉闷的“哒哒”声里,走向唯一的门。
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握住门把手。
下压,拧动。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后,阿舍尔推门,看到了满目深红近乎发黑的压抑。
灵活迅速的藤蔓忽然从黑暗里伸出,卷着虫母的手脚猛然拉扯到室内,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板。
走廊另一端,迦勒的眉眼被半截阴影遮挡,在他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后,眸光幽绿的始初虫种只轻声道:“……便宜旦尔塔了。”
另一道声音回应,“祂迟早要还回来的。”
毕竟,妈妈从来都是属于他们彼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