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自动挂断的视频电话,迟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失去观众的大吼大叫,只会沦为毫无价值的表演。
拙劣且可悲。
没必要。
算了。
失去仅剩的阐述途径的他,眨眼就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伸手将蓝牙耳机取下,抡圆了手臂,将其投掷出去。
一个。
两个。
他满不在乎地看着它们先后消失在视野内,这才重新抬起手,再度把玩了自己脖子上的吊坠。
不知不觉间,这件属于对方的东西,跟通过“依附”从对方那里窃取来的习惯性动作,已经嵌入他的灵魂,成为他新的“本能”。
一次毫无意义的失败窃取,甚至没来得及知晓这个吊坠真正的用途是什么,又为什么值得对方如此看众。
他最初的选择,既是对的,也是错的。
他在整个世界背叛自己后,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去报复世界。
他想报复这个没有为自己保留一席之地的世界,却始终沉溺于可悲的自我满足之中,既没有为远大志向,也没有为其舍弃自身一切的觉悟。
说到底,一切都出于他个人的私欲,而不是为了别人。
因此他并不伟大,也不可能伟大。
注定失败的反抗,注定无法改变现状的计划,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这就是没有为自己赋予历史使命感的普通人与那些能引领未来的伟人之间的鸿沟。
于是,他的过去已经过去,他的未来注定不留痕迹。
但是,就算注定只是一个无名者,他也想要不断反抗,想要持续挣扎,想要用尽一切办法留下一点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痕迹。
挣扎,徒劳无功。
混乱,撕碎理智。
疼痛,历久弥新。
——彻底输了。
他用力握紧了吊坠,企图以宝石刺破自己掌心的疼痛来缓解痛苦,但宝石并不锐利,仅限于表面的挤压痛,不足以对一个外部的刺激异常迟钝的人造成任何明显的感觉,自然也就无法帮他缓解自相矛盾的折磨所带来的可怖痛苦。
他尽力了。
尽力为自己和家人复仇,尽力帮同伴们达成目的,也安排好了大家以后的生活。
所以,是时候结束这种痛苦了。
反正已经没有遗憾或留恋——
闻哲。
毫无预警地窜入他脑海的人,眨眼平息了一切绝然,只剩远超自己估量的不舍。
——太特别了。
让他忍不住好奇,着迷,保护,纠缠……最终彻底陷入疯狂。
对方留住了自己。
某种程度上的确留住了。
如同疫苗从病原体手中抢夺了病入膏肓之人,赋予其对生存的执着,让他不忍离开这个世界。
可意外夹带着痛苦,藏身在角落,不经意间冒出来头,对他迎头痛击。而唯一能彻底根除痛苦的终局,却在不断发出动人的声音,引诱着他。
所以,他对他说:我赢了。
但他知道自己同时也输得彻底。
他还想对他说:无论你承认与否,就算是你,也没能彻底掌控我。
可他同时却期望对方想方设法的、让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对方的掌控。
——矛盾。
疼痛再度袭来。
……算了。
反正除了远在地球彼端的对方,并没谁发现他在这里,自然也就没人能阻止他。
包括闻哲。
风声凌烈,鼓噪着一切。
他握紧了吊坠,闭上双眼,朝没有护栏的尽头走去……
突然,在他即将踏空之时,却被他握在掌心里的蓝宝石重击。
的确是重击。
随之而来的剧痛,不止阻止了他踏出最后一步,还让他向后退了半几步,不自觉跌坐在地。
愈演愈烈地疼痛伴随着灼烧感,让他不自觉松开手,垂落的宝石却变本加厉地继续重击着他的胸口。
他伸出手,想再握住时,却感到自己的脖子蓦地一轻,立刻意识到吊坠主体的蓝宝石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皮绳和远胜于他自相矛盾的大脑所制造的庞大数万倍的疼痛。
他急忙低下头,尽管看不见全部,但他依旧想亲眼确认。
他很快从自己的掌心和胸口一小部分皮肤上,找到了确切答案。
吊坠主体的宝石部分似乎一刹就变成了一块烧红的金属,在他承受过重击的掌心和胸口的皮肤上留下了蓝宝石形状的烧伤以及持续不断的尖锐疼痛,让他不自觉呼吸急促,乃至小声哀嚎,最后才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让他惊讶的不止是消失的蓝宝石和突然出现的伤口,还有自己一贯麻木的感官竟然莫名体验到了远超以往的经验与想象的疼痛。
为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还握在自己手里,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东西,后一刻就消失了?为什么还留下了两个烧伤般的伤口与疼痛?为什么……
太多的问题充斥着他的脑海,但思考带来的矛盾却催生出新一轮疼痛,逼迫他终止思考,再度看向距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的地方。
到地面那数十米的落差,就像解脱这个词本身,发出诱人的声音,不断召唤着他。
算了。
已经无所谓了。
反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他重新起身,在凌烈的风声中,再度闭上了眼,走向木板边缘……
※
闻哲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救那个一心寻死的疯子?
怕他影响别人,怕他给其他人造成麻烦,怕他让更多人产生同样的绝望念头?
都不是。
闻哲并非心底充满正向想法的圣人,无法自我欺骗的给出任何冠冕堂皇的答案,因为他的本能根本就接纳不了任何正向的答案,而他的理智则从很早开始就在反复告诫他:既然对方想死,那就让他去死,没必要把自己牵连进去。
因为说到底,问题本身就错了。
他没有想要拯救谁。
从来没有。
因为他明白:救赎和相互救赎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只适合那些善于对自己撒谎的人。
他以前是无名者,现在则是目睹一切真实、窥破所有虚假的旁观者。
他只是看着。
这就是“视实者”,也是最冷漠的旁观者。
——我叫屠休。屠戮的屠,休止的休。
休屠通浮图。
浮图净觉。
心体无污称净,对境不迷称觉。
他游离在生死之后,游离在规则之外,游离在黑白之间。
偶尔能掌控一切,能随意策动一切。
但只是巧合。
很快就会被其他淹没。
他们都无法成为历史里的一部分,甚至没有资格成为一个不起眼的注脚,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历史有任何影响。
他和他都没有成为不可撼动的存在的可能,只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必然。
所以他们“没有名字”。
——无名者。
所以时空从不驳论,驳论的是他们。
可是,自己依旧有一个,也是唯一不能原谅的。
他至今都还无比憎恨的只有那些为了逃避痛苦,而擅自决定闭上双眼,企图用死亡去逃避现实的只知道沉溺于自己世界的人。
所以,他如论如何也不能,更不会放弃。
没有必要。
但,必须如此。
闻哲将无声的话语投射至自己的精神深处,平板无波的警告提示却随着他下达的命令接连响起:
“违规操作。违规操作。违规操作。同时执行多项不可逆违规操作。
“预估精神本体损伤程度90%,预估实体塌缩程度100%,恢复时间无法预测,完全恢复前将无法维持粒子结构,精神主体扩散与稳定程度无法预计,请立刻终止一切违规操作!
“吵死了。”
闻哲不以为然。
“关闭警告,直接按顺序执行:时空加密算法。逆向运算物质核。重定位维度坐标。
“以精神阈作为跨文明域源,锚记目标:长惟。”
远比电击要可怖数万倍的刺痛袭来,让他无法站稳。
可即便摇晃,他依旧命令自己不许倒下。
最初他没有被打倒,后来他依旧赢了,此刻更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他体验到极为漫长的疼痛与等待,实则却只经过了短暂的几秒,那些经由神经信号从彼端传递而来的惊喜交加情绪与非语言的信息,就直接嵌入了他的思维。
“闻哲?!”对方惊叫。
“长惟。”闻哲应。
“太好了!终于联系上了!”彼端不断传来长惟的惊呼,“不对!你的精神阈值怎么这么不稳定……等等,你锚记了我?!等等等等,你用什么做跨域能源?直接用精神阈值是吗?!那会对你的精神本体会造成巨大的损伤,会让你变得极不稳定……”
“紧急情况。”闻哲打断对方,“我无法维持跨域时长。”
“抱歉。你说。”长惟并非不知轻重的人,当即闭上了嘴。
“确定其为非稳定型造物主级传染源,”闻哲简练汇报,“请求以我的精神主体为反向锚记,执行跨域标准终止程序。”
“你的主体?!”长惟再度怪叫,“等等!没戴……?
“立刻。”
※
他毫不犹豫地踏出最后一步,迈向自己的终局。
但。
略高的体温,像热带小岛上的风,让他悸动得不能呼吸,可他依旧贪婪的呼吸,仿佛要将对方的味道刻入血骨。
如此甜美的幻觉,让他感到安心。
等他发现自己并没有下坠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什么人牢牢攥住。
失重感没有出现,终局亦是同样。
他尚且来不及睁开眼睛,已经被那人向上拽了回去,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方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勒紧,一同跌坐在地上,带来呛人的尘土与剧烈的疼痛。
熟悉的怀抱犹如拴住求生欲的枷锁,让他止不住地拼命挣扎,奋力挣脱后又只能呆坐在原地,茫然地抬起头,只知道死盯着对方,连眨眼都忘了。
“闻哲。”
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的声音却抢先一步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像兰花一样的人。
诱人。
却不至于像危险一样诱人。
动人。
但原本却是生长在山崖上。
带着伤痕累累的斑驳,同时兼有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卓绝与孤高。
他们距离极近。
无法否认的体温驱散了怀疑,只留下惊讶。
对方半贴着自己,手掌抚摸过他的脸。
接着是冗长地叹息。
气息滑过了他的额头与鼻尖,最后才是唇角,并递上亲吻。
一个无法形容的吻。
介于愤怒和急不可耐之间。
却避开了他不自觉的回吻,显得异常疏离。
短暂得如同一触即离,却又承载着持续蔓延的爱怜。
在他不知应当如何时,对方却突然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闻哲利落地起身。
“也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俯视着对方。
“我甚至知道你为什么想死。”
他像在等待答案。
“相隔数千公里,距离地球两端的隆重陪葬是吗?”
但他却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突然一脚踹上对方的胸口。
谢藤被踢倒在地,疼痛似乎比方才更甚,程度远超出他所能承受的范畴,让他发不出声音。
闻哲随即欺身而上,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暇余,就薅住了他的衣领,一拳砸向他的左脸。
谢藤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幼稚的懦夫,”闻哲留下不屑地讽刺,“只会令人作呕。”
他的第二拳落在了对方的下颚,磕破了后者企图狡辩的舌尖。
闻哲暴戾与怒火偕行,眨眼散去,不留丝毫痕迹。
他不再挥出拳头,而是再度利落地起身。
谢藤虽然跟着对方的动作抬起了头,却茫然地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满嘴都是血腥味。
等他试图用手肘支自己的上半身,又被闻哲一脚踩住胸口,重新压制回地面,只得困惑地抬起眼。
“听好。”
闻哲俯视着对方。
“你是我的。”
他重复。
“你听见了吗?你是我的。”
谢藤被对方平静的声音与愤怒的眼底所呈现出的截然相反的情绪完全震住。
“你是我的。”
闻哲第三度重复。
“从此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不能做出任何选择。包括死亡在内——这是我们早就已经达成的交换条件。你没有选择,也不能反悔。”
谢藤好像迎来了等待一生的惊喜,过大的意外让他即便努力尝试开阖着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闻哲出声。
“说话。”
“我从没答应……”
“从来没答应过?”
闻哲直接打断对方讷讷地声音。
“你早就答应过了。”
“我没……”
闻哲完全不给对方说完的机会。
“从我允许你对我为所欲为那一刻开始。”
“……”
谢藤惊讶地看着对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记住。”
闻哲却知道。
“你是我的。”
他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同时终于愿意俯下身,突然捧住了对方的脸。
确切的说是扣,拇指甚至深深嵌入了对方的脸颊。
不容拒绝的意味,如同要拧下对方的头颅。
他的话语也是。
“记住。你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只要没有我的允许,就别妄想逃走。
“就算是死亡,也不能与我争夺你的所有权。
“即便到了必须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也只能由我亲自动手。”
无形的东西随着对方话语一起束缚住谢藤,如同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既无法呼吸,也无法言语,唯独心脏的嘶吼仿若能撕裂他的胸腔。
“记住了吗?”闻哲大力拍打对方的脸,“说话!”
“……记住了。”
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闻哲终于结束了粗暴的动作并松开了对方。
“现在,”他说,“一些惩罚能更有效的加深你的记忆。”
“什么?”谢藤一愣。
“因为你违抗了我,也违反了我唯一的要求。”闻哲说。
“什……?”
谢藤来不及起身,就见到对方从自己头顶上跨过,大步走向他刚踏出过的边缘。
“这是给你的惩罚。”
闻哲一步迈出,眨眼消失。
尖叫声随即响起。
迟了好几秒,谢藤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在尖叫。
他踉跄着赶上,急忙趴在边缘,向下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记忆和感官霎时陷入混乱,迟了许久才想起自己并没有看到对方下坠的瞬间,因为对方从来没有像自己那样迈出最后一步,只是说完那番话后,就从自己面前突然却彻底的消失了,让方才所见所感的一切犹如自己臆想出的拙劣幻觉,只有对方从自己头上跨过去的刹那,自己亲眼目睹到对方脚底的伤口、滴落下的血以及留在自己衣襟上的血污才是真实唯一的佐证。
对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恫吓他、警告他。
一种对方在自己脑中留下的“惩罚”,如同闪回般不断纠缠着思绪,在心下刻画出对死亡的敬畏与恐惧,让他再没有可能迈出“最后一步”。
——奇特的礼物。
“天使”的恩赐对“恶魔”而言就是永恒的枷锁。
——无法挣脱。
“闻哲?”
可是,对方却从自己面前突然消失了。
“闻哲!”
迟来的实事比死亡还要可怕,让他心底涌出难以言述的庞大恐慌,迅速将其淹没。
“闻哲,你在哪里?”
“闻哲,能听见么?”
“闻哲——回答我!”
短暂却漫长的嘶吼,尽是对方的名字。
可惜,对方已经离开。
恰如对方自监控摄像头的捕捉中消失的刹那,是过去的重演,亦是不带留恋的绝然。
即便自己倾力去寻找,依旧徒劳。
谢藤茫然地杵在原地,直到一只手突然扣住了自己肩膀。
他满心希冀地回过头,看到的却不是闻哲,而是一位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