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的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
饭后,林雪君坐在炕上,头脑混沌地靠着墙,尽情享受饭困时微醺般的感受。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大家只能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于是渐渐将大队里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的八卦,都稀里糊涂地聊了出来。
快乐地浪费时间和生命是多么奢侈又放松的事情啊。
穿越前世界纷纷扰扰,吃饱饭是件很容易的事,想喝可乐就喝,想吃肉就吃,她竟好像从来不知道,吃饱饭居然是这么的令人满足和幸福。
身在和平盛世,人们对周身的一切都习惯了。
只能感受到变化的人类,已然察觉不到吃饱、喝足、温暖、平安是件多难得的事。大家只会为不知明天能否发财而忧愁,为房子车子焦虑不堪,为社会和他人无穷无尽的期待感到窒息。
而在这个国家处在充满希望、朝气蓬勃的‘早晨’的时代,人们感受到的变化不是固步不前,而是今天比昨天过得好,明天会比今天过得好。
昨天衣不附体,今天有件破布褂子,人就会幸福。
昨天只能吃土啃树皮,还被奴隶主压榨和殴打,今天能喝粥吃窝窝头,没有人打自己,就会幸福。
林雪君明明是从物资丰沛的和平年代而来,可近一个月置身生产队驻地,与知青和牧民朝夕相处,渐渐沉静地融入,也体会到每个人热血澎湃劳作时,对未来怀揣着希望的那种精气神。
在这些人心中,领袖描绘的美好不是乌托邦,那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终将在大家的劳作中来到。
那是必然降临的未来。
林雪君伸手一下一下抚摸在病痛中疲倦入睡的小边牧糖豆,她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六十年代末,她16岁。
10年后,是70年代末,她26岁,走到人生的青年时代,也正是知青下乡大潮最热的时代,同样是这大潮步入尾声,将迎来高考恢复的时代。第一年恢复时,考官们都不知道到底该给学生们出怎样的题才算难易适中,在那个国家都在摸索的阶段,考入一所好学校并不难。
而如果她已经在第七大队成为了正式的兽医,她或许还能考入首都最好的医学院。国家百废待兴的冲刺阶段,大把好位置都空缺着,毕业就能做精英。
10年后的70年代末啊,如果她能在这10年中,成为整个呼色赫公社最优秀、最有名的草原牧医,那她是否能免招入高校呢?
或者,如果成为整个呼伦贝尔盟,甚至全国有名的牧医,她是不是……可以直接做高校教授,也许她将扮演的就是给考生们出题的角色呢?
26岁的行业顶尖力量拥有者!
“你笑什么?”坐在身边的孟天霞忽然开口问。
林雪君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笑,从美好的白日梦中回神,她忍不住感慨:
“人活着到底是精神世界更重要,还是物质生活决定精神生活呢?
“在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的环境下,有梦想可以追求,有奔头,有上坡路可以走,被社会和身边人需要,被认可被尊重,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是不是比极端的物质享受更宝贵呢?物质享受的阈值好像有点低……”
在所有高位都被人占住,所有财富都被他人赚取的环境下,没有位置给到自己,没有未来可以拼搏,才是……一代未来人的苦闷之处吧。
年轻人们可能并不真的如老一代人所说的是‘懒汉’‘咸鱼’‘啃老族’。说不定年轻人们并不是怕苦,不是好高骛远,不是穿着长衫的孔乙己,也不是不努力……而是被困在一个盒子里,无处施展。
老板的儿子继承公司,中层们年轻力壮,也一时留不出位置给年轻人。
领导的儿子直升大学,一步上岸做新领导,年轻人还有什么机会呢?
只有蜂拥进有空缺的新兴行业,往死里卷。没得卷的,不躺平又能做什么呢?
林雪君伸出才劳作半个月,就冻皴变粗糙的手指,转头看向靠着自己的孟天霞和衣秀玉:
“有希望,人才能忍受劳累辛苦。”
孟天霞琢磨了一会儿林雪君的话,才有些不确定地道:“啥追求啊?我就想吃饱穿暖,天天在被窝里躺着,要多少肉有多少肉吃,最好每天都喝牛奶。还有毛茸茸的衣服穿,那种大开摆的裙子你们见过吗?真漂亮……”
“那些算什么啊,都会有的。”林雪君歪起脑袋,“会开拖拉机就能成为整个大队工资最高的人之一,被所有人羡慕,这才宝贵呢。”
“那不也是为了赚工资,好买很多吃的穿的吗?”孟天霞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林雪君挠了挠头,她也说不明白,就是忽然吃太饱了,撑得眩晕才胡思乱想吧。她嘿嘿傻笑两声,摇头道:
“好像是哦,我也不太明白。”
“过几天,你要跟着转场的队伍一起去春牧场吗?”衣秀玉忽然探头问。
“嗯。”林雪君点了点头。
“带着我放牧的二喜叔说,转场可苦了。穿过草原的时候,会长时间处在疲惫和零下四十度的极寒中。晚上没有炕睡,只能围着炉子裹着羊皮大德勒睡觉,冷空气往骨头缝里钻,非得把你冻成关节炎。”衣秀玉有些担心道:“我放牧的时候骑骑走走都觉得屁股疼,转场的时候要赶路,得一直骑马骑骆驼,身体不好的人能把骨头晃散架。二喜叔说之前常有在转场路上被累死冻死的老人,好多牛羊都会因为走不动掉队而死在草场上,像咱们这样的年轻人据说也很难熬的。你不能不去吗?”
林雪君想了想也觉得害怕,转场的路上大家能带的物资有限,动辄十天半个月的在积雪草原上跋涉搬家,能把人吹掉冻掉几层皮。
可是……
林雪君想到了自己曾经许下的愿望‘去一个兽医被尊重的地方’,又想到了自己将要在大队打拼的十年甚至更久的未来,和二十年后将迎来的90年代……
等到了那个时候,她要积攒够资本,才能成为风起云涌时代中最靓的弄潮儿,抢到足够大的蛋糕。
那是她的希望,她希望在时代的转折口不要被丢下。
“牧民们世世代代游牧才磨砺成强大的民族,我又不是真要住到春牧场,只是跟着转场,为待产母牛们保驾护航,帮助牧民在春牧场接春羔,这就害怕了吗?”
林雪君忍不住抬起下巴:
“领袖说过,我们要承认困难,分析困难,向困难作斗争。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要去,这才是好同志。转场的辛苦就是摆在我面前的大山,我要跟牧民大众们一齐挖这座山!”
林雪君说罢话,忽然发现身边没动静了。
“?”
转头一望,只见孟天霞和衣秀玉两位女同志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她们眼中饱含滚烫的光,炙烤得眼眶发红,眸光闪闪。她们或细长或柔和的眉都被那热忱的表情压出折锋,显出勃勃英气。
“林同志,你的话真让我感动!”孟天霞一把攥住了林雪君的手,掌心滚烫,五指有力。
“林同志,你是我遇到过思想最先进,最有精神力量的同志!你让我理解了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真正意义,我也要与寒冷和劳累做斗争,到了秋天迎接丰收的胜利!”衣秀玉一骨碌从炕上翻起,跪坐到林雪君面前,拿双手紧紧握住了林雪君另一只手。
“……”林雪君。
傻眼。
一股羞热潮涌而上,她脸烫红得滴血。
不是……那个……她没有……
…
这一天晚上热燥得睡不着觉的,除了知青瓦房里热血沸腾的三个女孩子外,还有吃肉吃到一身火力无处宣泄的少年阿木古楞。
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和炒菜,他吃得眼泪汪汪,丹田里热腾腾的,浑身充满力量。
大队黑沉的夜晚,他戴好帽子,穿好羊毡靴子,骑上自己的大青马,挎上两个大筐,跑上一片黑蒙蒙的草场。
一脚踢飞一块硬雪,拨一下便翻出个干牛粪,一块一块往筐里塞,装满了便折回大队,在偶尔响起的护院狗疑惑的吠叫声中,他将捡好的牛粪,一块一块码在知青小院瓦房墙根下。
披星戴月,他码得整整齐齐,码得越来越高。
之后,他又跑去山里踢踢踏踏地捡了好多枯树枝,捏着小刀割了几片桦树皮。
天快亮时,他又往山上走得更远了些,每次都背上满满一麻袋的纯净积雪,堆在大瓦房另一边墙根下。
破晓的光挥散黑暗和浓郁晨雾,阿木古楞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毡包倒头大睡。
当林雪君起床出门准备去大食堂打饭时,一转头便看到了一边墙根下堆得满满当当的白雪,以及另一边人高的柴堆和干牛粪。
“???”林雪君呆住,这哪儿来的?
牛粪包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