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
林雪君用火柴点燃桦树皮,在三个女孩子睡觉地方的脚边燃起篝火。
琪娜哈在林雪君将火柴丢进篝火堆里前,将鼻子凑过去。嗅了好一会儿才道:“火柴的味道好香,我们也跟汉人换过火柴,不过已经用光了,我们还没有去换更多。”
林雪君也很喜欢火柴的味道,总觉得很香。
她掏出放在小药箱里带来的一包备用火柴,塞进琪娜哈手中:
“这个送你。”
直爽的琪娜哈捧着火柴如获至宝,开心地摸了摸身上的东西,匕首、马鞭、猎枪这些都是生活必备品,不能当礼物送人。
正为难,她忽然摸到腰后别在腰带上皮帽子,一扯便塞进林雪君手里,“这个帽子给你。”
软软的皮帽子落在林雪君手里,上面还有两根短角。
“狍皮帽?!”
鄂伦春族的‘灭塔哈’,这礼物就贵重了,放后世是可以做少数民族非遗展示的。
林雪君借着火光仔细欣赏,摸了又摸。
帽子上用黑皮子镶了眼睛,保留下的狍鹿角两侧还有用皮子缝的惟妙惟肖的帽耳。
大雾那天晚上,自己看到的生有鹿角的神女,该不会就是琪娜哈吧?!
“太贵重了。”林雪君是很喜欢这顶帽子,但也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礼物,便又将帽子塞还给琪娜哈。
用一盒火柴换狍皮帽,给谁听说了都得说她是奸商。
“这有什么,我们一年四季捕猎狍子吃,这种帽子我还有的。你们跟我去我们的乌力楞,到时候我再挑一个给衣同志。”琪娜哈转手又将狍皮帽塞给林雪君,十分豪爽。
三个小姑娘挨着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队伍便在琪娜哈的邀约下,转向鄂伦春族在这片区域搭建的乌力楞(氏族部落)。
越过取水的丛林小溪,绕过一片桦树林,行了一上午,大家便率先瞧见了一个孤零零立在桦树之间的小仙人柱。
仙人柱又叫斜仁柱,还叫撮罗子。几根木杆做骨,桦树皮做墙,组成了这个不算很大的尖顶屋。
琪娜哈转头朝林雪君道:“这是母亲们生产用的产房。”
林雪君立即了然,因为生产时会见到许多血,卫生条件不好的情况下,可能造成疾病和死亡,如果不及时清洗还会有血腥等味道,所以在许多旧的传统文化中会觉得生孩子是件与死亡接近的事。
越过产房继续往里走,琪娜哈在森林里的家就到了。
7个用木头和桦树皮搭建的犹如三角形帐篷般的仙人柱(撮罗子),成半弧状分布在平坦的区域,这些仙人柱就是鄂伦春人在森林里的房子。
而7个仙人柱组成的聚落,便是琪娜哈口中的‘乌力楞’。
十几匹矮脚、善驮的鄂伦春马被拴在乌力楞外围的桦树上,几条猎犬警觉地绷直身体,盯视着忽然闯进来的陌生人。
散布在仙人柱外的鄂伦春人大多穿着薄薄的右衽皮袍,只有少数人穿着跟汉人换来的汗衫,他们放下手中活计,好奇地朝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张望。
几分钟后,氏族长岔班莫带着几位族中老人迎接向琪娜哈带来的客人,在安排所有人坐在仙人柱前的空地后,他们为客人们端上了新鲜的桦树汁和温热的驼奶。
氏族长和族内的年轻人们大多数都跟琪娜哈的姨父学过汉话,还有的去过汉人居住的生产队,与汉人做过交易。
外来的社员们喝着主人家馈赠的饮品,围坐着聊天。
闲谈中,大家知道了氏族长岔班莫的名字原来是白桦树的意思,衣秀玉便笑着称呼他为‘桦树族长’。
桦树族长年轻时曾参加过抗联,与其他民族的国人并肩抗击过敌人。是位走出去,又回到家乡的好猎手。
他与王老汉亲切的问询,关心了呼色赫公社现在的状况,也了解了这几个月外界发生的大小事。
他们是眷恋森林的民族,但对外界的发展也充满了兴趣。
客人们得到了热情的招待,但在言谈间,也渐渐注意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桦树族长和其他族人们脸上似有郁色。
在采药人来作客之前,这个小小的乌力楞里可能正发生着什么令人烦恼的事。
天南海北一通后,王老汉最先关切相问。
桦树族长这才苦笑着摇头,“夏天了,我们才从热的地方搬到这个凉爽的地方。撮罗子(仙人柱)建好,经历了一周多的辛苦迁徙,大家刚安顿下来,神马却忽然生病了。”
他长叹一口气,闭目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是祈福,
“每个人都很担心,这是否是不详之兆。或许这是神明在向我们传达信息:这个安家的地方并不被祝福。”
如果继续住在这里,会不会有灾难降临……
一个族群里,只有最膘肥体壮的好马,才会在尾巴上系了红黄布条,成为神马。
在森林中迁徙的路上,神马不驮任何人和物,它是供神骑乘的。
鄂伦春人信的神有几十种,如萨满面具代表的萨满神,如保护人畜不生病的命运神极养其,如管马的神朝露等。
信仰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是以神马忽然生病对他们精神的打击很大。
林雪君听到‘马生病’,立即抬头朝正说话的王老汉和桦树族长打望。
王老汉也有所觉,与林雪君对望一眼后,他试探地开口:“我们能看一看神马吗?”
“生病的马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在这里聊天吧。”桦树族长目光扫视过这些外来的陌生客人们,委婉地拒绝了王老汉,转而道:
“昨天你们慷慨地招待了琪娜哈,便是我们的朋友。今天换我们来招待朋友。”
说罢,他叮嘱族人拿出昨天猎到的鹿肉、采集野树莓做成的果酱、新挤的冒着热气儿的驼奶还有野鸭蛋等各种好食材,并要求一定要认真烹饪,以便好好招待远方来的客人朋友。
王老汉和赵得胜几人忙道不好意思,鄂伦春人游猎为生,即便温暖季节的森林里物资丰饶,要想吃到食物仍需成组成队地狩猎。一旦运气不好狩猎不成,就可能导致全族人饿肚子。夏天狩猎到的食材不好存放,他们又刚刚从其他地方搬家到这处新营盘,食物的储备恐怕不会太多。全拿出来招待客人的话,刚迁徙过的这个小小乌力楞,接下来的日子就辛苦了。
于是任凭桦树族长如何表明没关系,王老汉仍起身背上猎枪,带着赵得胜和好猎手宁金钻进丛林去捕猎——他们要自己猎到些东西回来,才好意思带这么大一队人暂留在这处乌力楞。
桦树族长拦不住,只好任他们去了。
接下来,几位采药人找到了些自己能帮上的忙,上手跟语言不通的异族同胞共同劳动。
其他实在找不到活的,就拆开采好的中药,寻空旷区域铺开阴干。
森林中开辟出的小小营盘里,很快便又有序地忙碌起来。
将沃勒和糖豆安顿好,林雪君看了看乌力楞里散布在四处的鄂伦春人,趁琪娜哈带着衣秀玉炫耀自己的各种好帽子、好靴子时,状似随意地悄悄走向拴马的树林。
因为夏季天热,马儿们吃饱草后都被拴在树荫笼罩的桦树林里。
需要在森林中骑乘捕猎的鄂伦春人养的马,都是善于穿越深山密林,能陡坡驮运,横过倒木,跋涉沼泽的小型鄂伦春马。
这种马耐冻耐渴,可以在零下四五十度的冬季露天过夜产驹,品种非常优良。是鄂伦春人丛林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依仗,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在鄂伦春的文化中才出现了马神等元素。
可惜后世鄂伦春纯种马存栏数不过几百,基础母马数量更少,族群锐减,面临着灭绝的危险。
穿越前林雪君连一匹鄂伦春猎马都没亲眼见过,如今站在桦树林外竟能欣赏好几匹长得敦实、矫健的小鄂伦春马在树荫下溜达。
真想过去跟它们互动一下。
转头悄悄看了看四周,林雪君发现虽然许多鄂伦春人在忙碌,但仍在关注它们这些外来人的动向。当她站在树林边时,甚至有鄂伦春人停下手中的工作,一瞬不瞬地盯她。
马对于鄂伦春人来说太重要了,陌生人要靠近他们的马,警惕观望是很自然的事。
林雪君只得放弃靠近马群的想法,转而寻找起尾巴系了红黄布条的神马。
在距离马群十几米远的另一片杂树林中,有一匹马被单独拴在树荫下。当它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蝇虫时,有红黄色随尾摇摆。
林雪君拔步朝着独马走去,她尽量走在撮罗子前的空地上,慢慢地走,显出善意的好奇姿态,尽量不让主人们觉得她在乱逛乱闯。
待走到杂树林边时,她靠住一棵落叶松,低头尝试与玩嘎拉哈(羊拐骨玩具)的孩子聊天。
因为氏族长很重视与汉族人的往来,所以鼓励部族里所有人学习汉话。是以孩子们无论大小,都会讲一些。
很快,林雪君便跟孩子玩了起来,她在第七生产队时是出了名的‘嘎拉哈大王’,队里的孩子没有一个人能玩得过她。
几把过后,面前的鄂伦春小朋友便败下阵来,彻底对林雪君的嘎拉哈技术臣服。
两个人哈哈咯咯地一玩开,四周关注林雪君动向的成年人们便也放松下来,不再一直盯着她看。
林雪君便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向几步外的神马仔细打量。
那是一匹枣骝色的鄂伦春马,骨骼匀称,鬃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油润的短毛在斑驳的光线下闪烁着光泽。
是一匹漂亮的好马。
真想摸一摸,它的手感一定很好。
林雪君手扶着松树斑驳的树干,轻轻地搓。
蹲在地上玩嘎拉哈的孩子拽她的裤子,催促她再来玩。
林雪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请他等一会儿。接着便又挑着头,观察起枣骝神马的状况。
精神不是很好;
没有一直朝屁股和肚子方向看,应该没有腹痛等症状;
这个角度看不清屁股,但瞧它脚下四周似乎并没有稀便,可能并没有拉肚子;
眼睛有点红,或许有结膜炎;
它时不时地喷鼻子,显然鼻子不舒服,或许有鼻卡他(鼻腔发炎、异物)等状况,也说不定是麦芒或者虫子寄生;
它还有点咳嗽,不不,这会儿咳嗽得密了些,刚才咳得不厉害,可能是偶发的,要再观察……
它不怎么动,不知道是因为生病没力气所以不动,还是肌肉酸痛导致不爱动,或者至少因为被拴被困所以乖乖不动,还是……
林雪君的手指不自觉地抠挠,粗糙的松树皮被她抠得簌簌往下掉渣。
坐在树下玩嘎拉哈的小朋友不小心吸到她抠下来的松树皮碎屑,不由自主也打了两声喷嚏。
林雪君有所觉,忙松开手,笑着盘腿坐在小孩对面,继续跟对方玩起游戏。
她一边玩,一边琢磨着要是能靠近神马就好了,最好是能给神马测个体温,不过把体温计插进神马的直肠这种“冒犯”神马的行为肯定是不会被允许的吧,嘶……那把手臂插进‘马屁股’的直肠检查岂不是更不可能被接受?
桦树族长不让外来人靠近神马,其他族人也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唉,不知道他们会对神马施以怎样的救治方法。
神马咳嗽、委顿、打喷嚏、结膜发红这些如果是核心症状,那……许多符合这些症状的疾病都是传染病,甚至是烈性传染病。
要是这样的话,那不止神马遭殃,其他马如果在神马刚生病症状不明显的时候曾跟神马密切交互,那这个乌力楞的所有马都会爆发疾病……
因为心里一直在想事儿,林雪君眉头越皱越紧,下手越来越狠,完全忘记了跟自己玩的不过是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一把不让地来了个二十连胜。
鄂伦春小男孩在连输十把的时候还很坚强,血性十足地要跟林雪君玩到底,誓死要翻盘。
连输十五把的时候,小男孩咬着牙,想着至少要翻一盘!
可玩到第二十把的时候,完了,全完了,他一直努力压制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了,情绪完全崩溃,什么坚强、勇敢、不服输通通被悲痛糊住。
在林雪君捞过嘎拉哈、表情严肃地还想继续赢他时,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接着,林雪君便见刚才还兴致勃勃跟自己玩游戏的小男孩丢下嘎拉哈都不要了,一边哭,一边朝远处妈妈的怀抱猛扑过去。
“?”林雪君愕然呆望,还有点没明白过来发生了啥。
下一瞬,孩子母亲抱住小男孩,一边拍抚安慰,一边抬头朝林雪君投以不认同的眼神。
“……”林雪君,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
擦!
她到底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