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林雪君想跟琪娜哈说一下自己想给神马看一下诊,但乌力楞里大家忙忙碌碌的,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跟琪娜哈讲话。
作为客人,她也不方便一直在人家的营盘里乱转。想到前世曾经发生过的因为文化不相容而起的各种冲突,她终于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职业冲动,先随几位鄂伦春妇女坐在空地上摘野菜,再找机会。
午饭准备的野菜汤开始汩汩冒热气时,一位老人在空地中心点燃了篝火。
“虽然是夏天,但森林里有的地方很潮很闷,烧烧火就会使空气干燥,不仅不会因为篝火而觉得热,反而会觉得凉爽。”一位青年女性用自己并不很熟练的汉语向林雪君介绍,接着便收走所有野菜拿去清洗。
几十个人围坐在空地篝火四周,这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小部族难见的场面。小朋友们最喜欢凑热闹,虽然害羞地躲在一边,眼睛却一直在观察人群。
晌午一过,天气有些阴,森林中的篝火便成了最亮眼的光源。
主人们准备得很认真,加上赵得胜几人打到的猎物,被搬上餐桌的食物非常丰盛。桦树族长摆出笑脸,在自己遭遇困难时仍尽量快乐、热情地招待来自生产队的其他民族朋友们。
在木质的小桌子和长长的桦树皮临时搭成的超级长桌上,林雪君居然看到了煮得红彤彤的一盘小河虾。
她的眼睛都亮了,小河虾最好吃了!
这真是今天最大的惊喜,后世她无论是在首都上学,还是假期时去呼和浩特大牛场里实习,都很难吃到这样新鲜的河虾。即便有一年在上海一家宠物医院实习时,能在上海的馆子里吃到炒河虾,但那边的河虾都是头很大的品种,用糖炒得风味虽然也不错,但记忆中故乡盐水煮的冷水河小河虾终究是不可替代的眷恋。
迫不及待地夹起一颗小虾,囫囵只送入口中。呼伦贝尔原始森林里的河流不含任何重金属污染,山溪河流中生长的小虾最为干净,可以放心享受虾头中富含的虾青素、卵磷脂等物质带来的抗氧化、延缓衰老作用,而丝毫不用担心水污染带来的虾头重金属超标问题,吃得放心实在是太爽了。
小河虾的虾皮很薄,被剪掉刺的虾头尝起来特别鲜。虾肉则有种清新的甜味,越吃越好吃。
这东西还补铁、碘等矿物质,吃的时候还能享受到‘延年益寿、健康补钙’的强烈精神饱足感。
不知不觉间,装河虾的桦木盘上朝林雪君的一边缺了个小口,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贪嘴爱吃虾了。
反应过来后,林雪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趁人不注意时,她悄悄用筷子将桦木盘推得转了一点方向,这才松一口气。
衣秀玉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笑呵呵着往她碗里连夹了好几筷子小河虾。
到这时连琪娜哈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喜好,干脆豪爽地拨了小半盘子河虾到林雪君碗里,“我们放在河里的绳网经常兜到好多这种小虾,好多地方想吃都吃不到的,你爱吃就太好了,快多吃一些。”
潮湿的风吹过篝火而变得干燥,再吹在人身上时,烘干了皮肤上的潮气,果然觉得凉爽了许多。
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埋头吃虾,既觉得有些发窘,又有点幸福。
琪娜哈的阿妈往煮好的驼奶里倒入三分之一老砖茶,又切了几颗野枣子洒在奶茶中,扔几块林雪君带来的轻飘飘却焦甜扑鼻的焦糖,小铁锅在篝火上咕嘟一会儿,锅里冒出奶茶的醇香和红枣的甜味后便起锅。
枣香味的煮奶茶冒着热气汩汩倒入碗中,每个人都捧着碗迫不及待地吹着喝。
喝过一口甜滋滋、浓稠的驼奶茶,不期然一片枣子入口,臼齿一合,枣汁和枣片里吸入的甜奶茶一起冒出来——嘶!
真香!
越喝越想喝,根本停不下来。
琪娜哈见林雪君喝得过瘾,忍不住扒拉她的碗:“你别喝太多,奶茶占肚子,一会儿饭都吃不进去了,就灌一肚子水饱。”
林雪君放下碗,一口气喝掉半碗热奶茶的幸福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发笑,哪怕她根本没有主动去控制自己的笑肌。
大家都吃喝得满脸汗,各个面色红润——要是有中医在现场,一定会赞一声:“嚯,每个人都气血很足的样子喔!”
阴天后忽然起风,树叶被吹得簌簌响。风引发的自然噪音不仅没让人心情烦闷,反而觉得这山愈发深了,心也跟着愈发的静了。
不止酒醉人,奶茶也一样。
过于活泼开朗的琪娜哈一碗奶茶下肚,人来疯地拉着同族的一个姐妹围着篝火跳起鄂伦春的野猪舞。
漂亮的小姑娘们弯腰弓背,围着篝火一边用自己语言喊号子,一边憨态可掬地舞动了起来。
对于鄂伦春人来说,捕猎成功就是丰收。在丰收的时节,他们会用模仿野猪动作、模仿骑马和捕猎的动作等组成舞蹈,围圈跳舞以作庆祝。
林雪君挑高眉头看得兴致勃勃,每当识别出某个动作是在模仿什么,便忍不住低呼:
“这是骑马的动作!”
“啊,这是捕猎的动作!”
“哈哈哈,这是在模仿动物~”
由于她表现出了对舞蹈过高的兴趣,很快便也被琪娜哈拉到了空地上。
“我教你,你跟着我的动作做。”琪娜哈将想逃走的林雪君拽在身边,乐呵呵地一边演示一边指导。
“你想象自己在跟野猪搏斗嘛,上身前倾,两膝前屈,手放在膝盖上,跳跃的时候头和肩膀左右摇摆,哈哈哈,对对,就是这样,跟着我,跳的时候一边叫。”琪娜哈一边指导,还一边唆使林雪君大叫:
“你喊出来嘛,吼!吼!”
刚开始林雪君还有点抹不开脸,看着其他姑娘们都很坦然,慢慢便也豁出去了。一边口中吼吼地叫,一边笨拙地跟着跳。
大家没有嘲笑她动作生疏的,反而都开心她愿意学着一起跳一起玩。
很快林雪君便彻底放开,动作越来越憨,吼声也越大。
才跟着跑了两圈,便觉得浑身发热,大笑着连胸腔都打开了似的。
跳累了,姑娘们撑膝休息时都还笑得停不下来。这大概就是属于孩子的乐趣吧,想做什么动作就做,想发出什么声音就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跑跳中多巴胺不断分泌,身体就健康。大喊大叫间心胸放开,情绪释放,自然不会生病。
怪不得好多疗养的地方都要挨着森林,实在是很科学。
女孩子们回到桌边,经过唱跳消化,肚里又空出位置,能再吃下一只鸡翅膀、小半盘河虾了。
大家吃吃喝喝玩闹间,语言不通和陌生带来的戒备渐渐消融,气氛越来越好。
坐在林雪君身边的老太太在小孩子帮忙翻译之下,亲热地跟她话起当年。
于是林雪君得知,老太太一生都住在森林中,从没离开过。
即便是国家为他们建了更好的木刻楞(俄式木屋),想他们迁出森林,去村落里过更安稳的生活时,她也没想过离开。
她早已习惯了森林,从日升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森林里的一切都与她融为一体了。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才六十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一般。岁月对她的摧折尤为严酷。
后来在小孩子的转述下,林雪君才得知,并不是森林使老太太身体变得这么差。
许多年前东北被占,森林里的丰饶物资被觊觎。那时候鄂伦春人被圈困在森林中,不被允许种地和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原始生活,不断狩猎,被侵略者剥削山货、鲜货。
虽然他们不屈不挠地斗争,但老太太还是不幸地在那些年里染上了坏人鼓励他们吸的ya片。解放后虽然戒了,身体却已被熬空。
林雪君静静倾听老太太用她沙哑的声音絮述平生,想到这个民族在当下时代仅剩2400多人的情境,心里一阵阵酸痛。
在这片文明沃土上,所有民族共同与苦难长久地斗争,终于慢慢走向阳光灿烂的新时代。一些人却抵抗不住岁月的摧折,不知不觉已老去了。
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倾听时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
火焰燃尽木柴的生命,碳灰剥落时发出暗哑的闷声。
林雪君耐心倾听时,篝火对面一位中年大叔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取东西。透过短暂敞开的木门,林雪君看到仓库里储肉的铁盆已经空了,所有装驼奶的铝桶也都被搬到了篝火边。
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
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