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所有动物都害怕枪和子弹,巨响炸鸣的瞬间,整一片树林中的鸟都受惊飞上天。
惊叫着盘旋在头顶,像一片鸟的乌云。
驻地里正挖渠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惊得往鸟群盘旋的区域下打望。
“是枪声吧?”大队长问。
“是枪声,是不是林兽医出事了?”赵得胜锹一丢,蹬蹬蹬跑过来,紧张得脸都皱到了一起。
“王老汉和阿木古楞带着两个小姑娘上山,这大春天的,别是碰上冬眠出来的熊吧?”大队长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一脚踩进泥堆里都没注意。
“我教过她们看见熊怎么办……不行,我回去取枪,然后循着她们的脚印过去看看。”赵得胜说着就往家里跑。
穆俊卿等四个知青也全丢了铁锹,跟着一起跑了过去。
“都去拿上镰刀,能砍路边的野草,遇到野兽也能用。”大队长忙朝着知青们的背影大喊。
几分钟后,四个男知青和赵得胜一起往山里跑去。
大队长再也没法专心干活了,铲两锹就要抬头往山路上望一望。
“都tm怪我,林同志和衣同志到底都是小姑娘,遇到啥野兽也扛不住啊。就算有王老汉在,也不应该让她们轻易往山里走。这……别是出事了吧。”
大队长坐立难安,最后干脆也取了猎枪,带上两个小伙子,往山里赶去。
……
野猪!
在林雪君后仰开枪,又被枪的后坐力冲得跌倒的瞬间,大脑终于将信息分析出来了。
是一头大野猪。
子弹射进它脑袋里,巨大的冲击力与它冲射过来的力相撞,卸掉了它大半力道,是以它前跌撞在林雪君小腿上的力量并不算十分大,只不过它本身重量不小,林雪君仍觉得小腿上一阵痛麻。
阿木古楞的箭几乎与她的子弹同时射出,长箭射进野猪肩颈的瞬间,人也朝她疾奔了过来。
他丝毫没犹豫地跪在她身侧,一把拢起她肩膀,将她环抱起来,拽着往后拖拽,直到将她的脚从野猪身下拽出,才急喘着伸手去检查她的腿。
“痛吗?”他一边轻轻拍摸,一边问。
“肩膀痛,腿还好。”林雪君手仍握着枪,可手腕和肩膀实际上都被震得生疼。
阿木古楞拉开她领口,便见她肩膀处都撞得红肿。
“不过没事,应该没有骨折。”林雪君试着动了动,又自己捏了捏,这才放心。
肩膀、手臂和小腿都没有骨折,最多就是拉伤。
王老汉一瘸一拐地冲过来,转头见林雪君没有大碍,才慌神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转头喘匀了气,他走过去用枪头挑了下野猪。
它还有气,但哼哼着已经有些站不起来。
林雪君的子弹从它眼睛边射进脑袋,现在还没死,但肯定是活不成了。
小狼沃勒仍站在林雪君和野猪之间,炸着毛朝着野猪呲牙,似乎担心对面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会再次跳起来。
“是只受伤的迷途野猪,还没成年,它的一条后腿断了。”经验丰富的老守山人蹲在野猪边,仔细地检查它的情况,也为大家解释了它的出现:
“它身上也有许多伤痕,野猪最引以为傲的糙皮都被抓到透骨了…可能是遇到了刚出山的熊瞎子,侥幸逃脱。但也跑出了它自己的领地,误闯到咱们后山的牧区外围了。
“应该是受伤后太过紧张惊惧,才会见人不逃,反而拖着伤反击。”
“幸亏遇到的不是熊,不然就完了。”林雪君被衣秀玉和阿木古楞合力扶起来,便见小沃勒呲着两排刚长出来、还没有多长多锋利的狼牙,一直站在她身前。
小东西从来不亲人,身上的毛又越长颜色越深,实在不如小边牧糖豆招人疼。
可在这个关键时刻,它明明如此幼小,就算炸起全身的毛发,身体也不如野猪一半大。
但它没有退缩,勇敢地为她示警,勇敢地在野猪冲出来时也扑了过去。
它不擅长摇尾讨喜,却是最最勇敢的好护卫。
林雪君又单膝跪到沃勒身后,用没有受伤的左臂轻轻拥抱它。
沃勒还呲着牙,在她碰触时本能躲闪,回头戒备地瞪视。看清楚人,才尴尬地舔了舔鼻头。
“没事了,它不会再攻击我们了。”林雪君轻声安抚。
沃勒看看她,又看看野猪,缓和了一会儿,才慢慢收起炸成刺猬般的毛发。
林雪君抚摸过它的背,轻轻亲吻它的颅顶。
沃勒背着耳朵,一动不动地任她靠近,僵硬了几秒后,才转头伸舌头轻轻舔她的下巴。
“吓死我了。”王老汉将野猪踢到一边,背好猎枪后,额头上仍不时有冷汗渗出,“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熊除非找不到食物,不然不会往人堆里凑的。人有枪,对它来说也是天敌。”
林雪君摸了摸鼻子,再抬头环望,方才还觉得是美好宝山的树林忽然变得鬼气森森起来,仿佛正有无数野兽正潜藏在暗处,对采果子到忘乎所以的人类虎视眈眈。
“幸亏你打中了它。”衣秀玉也在后怕。
阿木古楞没有讲话,只是白着脸站在她身侧,亦步亦趋,再不肯放她远离一点。
林雪君被从沃勒面前扶起来,右腿被撞的地方还是有点疼,她一瘸一拐地动了动。转头与其他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心中惊惧渐退,忽然噗嗤一声笑。
其他人也在回神后彻底松弛,本能地跟着笑起来。大难不死,大家都庆幸不已。
“接下来我们都得在一块儿,不能分散开了。”林雪君长吁一口气,她其实也有点害怕,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那恐惧滋味。
只是肾上腺素退下去后,人好累。
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不可能继续采摘了,便准备寻来路折返。
王老汉找了一根粗木棒和几根藤条,将野猪前爪和后蹄分别交叉绑在木棒上,然后跟衣秀玉一前一后地扛着。
林雪君腿被撞得疼,现在还不太敢使劲儿,只得由阿木古楞背着。
回程时太阳仍然很大,只是森林好像跟来时不一样了。
树木、鸟兽和风似乎都被方才那一场冲突吓到,树静了,鸟兽不唱了,风也悄悄消失不见。
森林正在屏息看着,悄悄观望他们的离开。
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轻轻拢着他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累不累?我重不重?不然还是我下来走吧,只是慢一点而已。”
“不。”阿木古楞低声说了句,便不再讲话。
他低头看着地面,总选择最平整的地方落脚,双手托着她的腿,将她背得很稳。
林雪君能感受到他越长越宽的肩膀和背部的嶙峋骨骼,哪怕被他背着时能感觉到他其实很有劲儿,但仍不免有些心里不忍,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瘦叽叽的小朋友。
“你应该多吃点,长身体的时候不多吃饭,就会只长个子不长肉了,瘦得吓人。”她仰起头专注看风景,发现被他背着跟骑小马有点像。
视野会低一点,也只是低一点。
她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很轻快,好像无忧无虑似的。
阿木古楞垂着眼睛,好像只是在专心看路,但他一声不吭,连她的话都不回应了。
其实从野猪冲射出来那一瞬间,他就开始自责了。
悔恨是最令人难熬的情绪魔障,他正静静体会这情绪带来的愤怒和恐惧。
林雪君悄悄侧头打量他的侧脸,早就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可青春期的孩子最擅长的就是闹情绪且不沟通,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只是看着他垂着眼睛,颤着睫毛,像老黄牛一样埋头走路,还怪可怜的。
让人忍不住想要……更欺负他一点。
于是魔爪出动,在他脸上抹了一把。
他正背着她,双手抱着她的腿,无力挣扎。摆了几次头,她的手仍在作乱。
阿木古楞终于妥协,开了口,说:“喂!”
林雪君这才笑出声,转头用脑袋蹭了蹭他脑袋,“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
“你明明在噘嘴,还说没有。”林雪君说着就要伸手去捏他撅起来的鸭子嘴。
阿木古楞忙抿起嘴唇,这才没让她得逞。
“都怪我没在边上,几个月前跟着去春牧场的时候,我就向大队长承诺能照顾好林同志的,可是刚才……要是你真的被野猪拱到,我——”阿木古楞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
“……”林雪君脸上玩闹般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伏在他背上,看着他的后脑勺。
收紧双臂,她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身体随着他的步态而颠簸。
两个人都不再讲话,好半晌,林雪君才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一个主动将别人的事当成自己责任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孩子。
……
就在衣秀玉和王老汉一起扛野猪扛得肩膀都要被压碎时,前方忽然传来嘈杂声。
隐约能看到人影,对面的人便举高手中的东西,大声喊:
“林雪君同志?王铁山?是你们吗?”
“是,得胜叔!”林雪君伏在阿木古楞背上,率先回应。她的视野高,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带头的是赵得胜。
对面人听到林雪君的回应,立即朝这边飞奔过来。
一看见林雪君被背着,赵得胜就急了,关切道:“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穆俊卿几人也冲到近前,转着圈打量林雪君。
“没事,就是开枪的时候被后坐力冲了下,腿被野猪掉下来的重量压了下,有点疼而已,过两天就能完全好。”林雪君忙笑着解释。
“后坐力?”赵得胜正走到林雪君侧面,想打量打量她的腿,忽然听到这话又一步跨到她面前,不敢置信地问:“枪是你开的?”
“对呀。”林雪君笑着点点头,“野猪朝我冲过来嘛,当时其他人都不在我身边,当然是我自己开枪了。”
之前去春牧场前,她就跟着学会了开猎枪,只是在春牧场没有用枪的机会而已。
“!”赵得胜转头看看后面王老汉和衣秀玉绑在木棍上扛着的野猪,虽然还不是最大块头的那种成年雄猪,但个头也不小,居然是被林雪君一枪打倒的?
上下打量过林雪君,赵得胜忍不住大笑:“林同志可以的啊,好枪法。”
“还好还好,凑巧凑巧。”林雪君故意装模作样地谦虚。
“哈哈哈。”赵得胜被她逗笑,又走到后面去看那大野猪,巴掌拍在猪屁股上,肉厚得弹手,“挺肥的啊!这一头猪,够你吃小半年的。”
“回去了,咱们全驻地的社员一起吃,到时候搞个流水席。”林雪君回头笑道,打到这头猪她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暂时是伤员,但有猪肉吃了诶!
这一冬天过来,她哪见过这么多肉啊?不敢想一大头野猪吃下来得有多长时间的满足。
这不比钓鱼佬20斤的鱼还威风?!
“咋的?杀猪菜请所有人吃啊?”赵得胜挑高眉头,“这么大方?”
“那必须的。”林雪君点点头,转而对王建国道:“王建国同志,你厨艺最好,你来当主厨怎么样?咱们吃猪血肠、猪肚汤、干煸猪肥肠、凉拌猪耳朵、卤猪蹄、东坡肘子、排骨炖粉条、锅包肉、烤猪颈肉、猪皮冻……”
“哎呀妈呀,你别念了,我这口水一会儿要是流出来,今天咱们大队的渠算白挖了,非得被我的口水给冲了不可。”王建国夸张地吸溜口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行不行啊?你下厨,好不好,王建国同志。”林雪君追问。
“诶?叫什么呢你?别叫王建国,叫我小王!”王建国摆出旧社会太监的模样,笑得眼睛都没了。
林同志请吃肉,还有什么不行的。
“哈哈哈,我看不如叫你小王八吧。”另一位男知青拍着他肩膀调侃。
“滚!哈哈…”王建国回头叱一声,自己倒先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一众人嘻嘻哈哈几句,王建国指着野猪道:“要请全驻地人吃大席,一半猪就够了。再剩一半,我帮你拆了,用冷水镇在你们侧卧,别让太阳晒到,别让炉灶烤到,北方干燥,不容易生细菌,能放小半个月。到时候我给你卤了,炸成咸肉干,还能放更久。”
“那行啊。”林雪君果断点头,“等过几天咱们去草原上给羊剃毛驱虫的时候,我把吃剩下的猪肉给乌力吉大哥他们拿去些,让他们也尝尝鲜。”
王建国和另一位知青接过衣秀玉和王老汉扛着的野猪,穆俊卿则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低声道:
“我来背林同志吧。”
阿木古楞摇摇头,背着她抬步就走。
穆俊卿跟在身侧,又问林雪君:“我背你吧,我力气更大点。”
“别了,就这样吧,谢谢穆同志。”林雪君笑着摇了摇头。
穆俊卿他们这些男知青都20岁左右,不太合适。还是让阿木古楞背着她吧,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穆俊卿抿了抿唇,垂眸瞥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察觉到他的视线,快速撇开头,避开了他的打量,使他没能看清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
行了一段路,林雪君悄悄在阿木古楞耳边说:“等王同志做好了肘子,专门留一个给你。”
不能白白让他辛苦当老黄牛,欺负小朋友是不对的,得把孩子照顾好。
“……好。”阿木古楞将她往上颠了颠,点头应声。
“乖。”林雪君嘿嘿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
阿木古楞本能想偏头躲开,到底还是忍住,任她摸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