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来了,小梅,你的亲人朋友们都在。
林雪君归队后本届内蒙劳动模范表彰大会的流程再次推动起来,对流程、对台词、彩排等一个又一个地推进,所有模范和大会工作人员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
58年中国第一座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的前身——北京电视台开始实验播出。之后上海、哈尔滨等城市相继开办电视台,到了60年,全国的电视台、试验台和转播台达29座。
虽然黑白电视到现在还没有普及,但很多机关单位和公社都购买了电视,收看节目。不少公社晚上都会组织社员一起看电视节目,不过不是所有地区的社员都能看到自己所在地的地方台或省台,大多数也都是转播,能自己制作节目的地方还是很少的。
林雪君在出发呼市前就给父母写过信了,希望他们能在首都工作单位收看她上台领奖的画面,电影厂录制的节目胶片会送去首都播放,好多地区都能看到录播的节目。
说不定爷爷在家里也能收听到关于她在呼和浩特被授予年度抗灾模范称号的播报,家人们一定会守着广播小盒子和电视吧?
爷爷说不定也会去爸爸单位跟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到时候肯定还有许多爸爸妈妈的同事朋友,不知道家人是会骄傲多一点,还是不好意思多一点。
林雪君在彩排时脑内总是冒出许多杂念,时而羞赧时而兴奋,真是心情激荡起伏的时光啊。
终于到了要开大会的晚上,站在台下时,每个人都不自觉紧张起来。
林雪君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深呼吸,真是比答辩还紧张,比大学期末庆典上台表演节目还紧张,真怕主持人喊道她名字后,她会顺撇着走上台,那就要让收看得到节目的所有同胞同志们见笑了。
更千万不能摔倒啊,不然爸爸妈妈他们看节目的时候,一定会被同事们笑的。
如果生产队的朋友们也看了节目,她回去后准会被大家笑一年……
揣着这样的忐忑悄悄背稿子,脑内演练上台的流程时,满达日娃忽然凑到她耳边。
林雪君转头望过去,生怕对方发现了自己什么不妥的地方,正色望过去,开口就想问自己的口红没有花吧?妆容没有很滑稽吧?
哪知满达日娃一点紧张样子都没有,拉着林雪君的衣服拍拍打打,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啧啧道:
“林同志你可真俊,长得又高又瘦的,虽然有肌肉吧,但骨骼细柳,一点也不粗壮。真好看。你瞅你往这儿一站,就跟我学的那个词一样,亭亭玉立的。”
“……”林雪君。
满达日娃的心理素质实在令她羡慕,大家就要上台了,这人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欣赏漂亮姑娘。
灯光亮闪闪的前台上,主持人忽然打开话筒,对着拍了拍,随即试起音。
林雪君攥住满达日娃在她身上乱拍的手,猛地挺直身板,肃容面向光影交错的正前方,如战士要上战场一样,紧绷而庄重。
……
呼市开大会,呼色赫公社里,陈宁远也想以‘看林雪君领奖’为契机,给公社添置一台电视机,放在办公室里,以后每天晚上和休息日还能组织大家开展看电视的活动。
但即便今年呼色赫公社出栏大量牲畜,赚了不少钱,想买一台电视却也不容易。从海拉尔市里的渠道订,等电视到货,林雪君说不定都到家了,反正肯定赶不上看节目。
陈社长没办法,只得一边安排人买电视,一边准备组织个小队去海拉尔的机关办公室看节目。
第七生产队的人肯定是要带的,打电话过去一提这事儿,报名要一起去的居然有三十来人之多。
这是准备除了留下看家、照顾牲畜和放牧的人外,全生产队都跟着去海拉尔看林雪君颁奖吗?
陈宁远严肃地拒绝了王小磊的申请,最后只给了10个名额,已经是格外放宽了。
节目播放前,公社集结小队提前奔赴海拉尔。
因为不知名的特殊原因,节目推迟,陈宁远只得带着小队去市机关宿舍跟办公室职员们挤着睡几天。打地铺的、挤通铺的,怎么都能对付几宿。
白天大家也不闲着,不是被陈宁远带着去市内的工厂里观摩学习,就是去逛供销社和其他专门铺子,研究哪些东西有用,了解当下又多了哪些商品。
不少社员在逛供销社的过程中找到了新的赚钱目标:购物和更便捷舒服的生活,总能成为一种激励。
节目播放推迟到第四天,陈宁远又带着社员们泡了一整天的市图书馆,大家埋头学习记笔记,倒也收获颇丰。
晚上他们接到通知,节目播放日期终于确定了。
从市附近公社赶过来的人数很多,6个有电视的机关单位都被分配了不少人。
陈社长担心看电视的人太多,他们坐在后面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早早就跑到单位来想抢个好位置。哪知提前2个小时过来,居然还是没坐上第一排。
好在第二排位置也算不错,电视里的人脸是看得清的。
办公室里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电视,对上面的所有按钮都好奇,盯着里面的节目目不转睛地看。坐得近的同志都在交头接耳讨论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把画面弄进去,又是如何传到每一台电视里的。
插两根天线怎么就能接收什么信号了?按一下按钮怎么就能调节音量了?
真像魔法一样神奇。
节目开始前,机关办公室里的后勤同志还给大家送热水和瓜子。一群人磕着瓜子喝着热水唠着嗑,真有种茶馆里看戏的气氛,只是在台上表演节目的不是真人,而是个方盒子。
衣秀玉挽着孟天霞的手臂,忍不住悄声说:“要是我能买得起电视机就好了,放在家里播节目,我可以一边炮制草药,一边看电视。”
“多费电啊。”孟天霞心疼地道,“要不你把买电视的钱给我,以后你摘草药的时候,我站那儿给你唱歌?”
边上的王建国听到了立即探头道:“那钱也分我点儿,我还能给您表演个剁饺子馅儿。”
“我能给衣同志表演个转枕巾~”
“要不一起扭个秧歌?”
“哈哈哈,我这是请了个马戏团。”衣秀玉被逗得哈哈大笑,攥着瓜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道:“哪用得着你们啊,院子里要驼鹿有驼鹿,要狼有狼的,咱们马戏团里可不缺你们几个。”
晚上8点一到,立即有两个青年出来维持秩序,大家静下来后,一位年长的女同志走到电视机前,在上面按了两下,转换了个频道。
电视节目雪花有点大,女同志又扭着天线转了几个方向,雪花杂质立即变小了。
“好了好了。”急性子的同志立即大声喊。
维持秩序的青年忙又过来制止喧哗,连嗑瓜子的也给喊住了。所有人都要正襟危坐地老实观看,不发出任何噪音,才能保证电视机的声音可以传至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耳朵。
节目开始,主持人上台起,大家的眼睛就瞪圆了。刚开始坐在后面看电视的人还能老实坐着,后来实在是看不清人脸,干脆都站起来往前面挤。
看了模范颁奖大会,大家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种优秀劳动者,原来放羊放得好也能当模范,割草割得好也能当模范……于是,在每个行业中工作的人都感受到了鼓舞。
这世上的三百六十行似乎的确是平等的,真的行行都能出状元。
模范一个一个地上台,有的是草原局的领导给颁奖,有的是前一年的模范给颁奖,有的是农业局的领导给颁奖,有的是草原上的英雄人物给颁奖。
王小磊渐渐有些坐不住了,转头跟赵得胜小声嘀咕:“这都上了快十个模范了,咋还没有咱们小梅呢?”
“别着急。”尽管赵得胜也很着急,但还是拍了拍王小磊的肩膀给与安抚。
坐在前排的同志回头朝着两人嘘声,他们忙闭了嘴。
又4个模范上台,陈宁远社长虽然也没吭声,但也紧张地抿直了嘴唇。
后面渐渐有人开始小声私语——
“不是说咱们呼盟有3个模范吗?咋就出来两个?还有一个是谁啊?”
“好像是呼色赫公社的林雪君兽医,在报纸上发了很多文章那个,今年咱们抗灾,她可露脸了。”
“咋没有呢?”
“不会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吧?”
“嘘——”
渐渐的,连一直稳坐着不吭声的阿木古楞都有点如坐针毡了。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在一起,牙齿紧咬在一起,眉头死死皱着,前面有哪些模范都顾不上记了,心里只忐忑地等着。
衣秀玉和王建国几人也肩膀顶着肩膀,紧张地盯住电视左侧边缘——那边是下一个模范上台的区域。
穆俊卿双手抱胸,身体微微佝偻着,脖子却使劲儿往前抻,专注得连体态也顾不上了。
“下面要介绍的,是我们今年最后一位优秀模范,也是我们这次表彰大会的最后一位劳动标兵——”上一位劳动者发言后,主持人终于走向屏幕正中,转头看向模范登台处。
办公室内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后排的同志更是直接踩在了凳子上,摇摇晃晃地探头盯住电视机屏幕。
“她是我们今春抗旱灾、抗虫灾战线上先头部队中的佼佼者,早在旱灾刚开始,虫灾还不显的时候,她就连写了两篇文章,倡导大家提早准备。每一种方法背后,都有她大量阅读、学习和实地考察试验的——”主持人的声音通过电视传出来伴随着沙沙杂音,听在一些人耳中却依旧如此悦耳。
一直僵坐着的阿木古楞忽然阵起双臂,激动得张大了嘴巴,双眉高挑,眼睛亮晶晶闪起光。
是林雪君!是她!
“她不仅带着自己公社社员提前在冬天布局预防工作,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还通过撰写文稿的方式,将自己的方法广传播,传授给每一位读报纸的同志……
“从她的履历中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去年她到呼盟支援边疆起,便通过高超的医术,提高了生产队的全年出栏量,之后又改良了优质牧草的种植和收割技术,在整个公社开展了学习兽医知识、牧草种植技术的高质量……
“最近,她策划、编纂出版的《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上架开售,帮助许多公社解决了用药难的问题……”
穆俊卿听得面红耳赤,胸腔里的血液仿佛都在沸腾。
主持人一句又一句介绍的背后,就是林雪君过去两年的工作与生活,是她的每一份努力、每一次坚持!
这份荣耀好像也通过电视传递给了他,在这一刻,他们这帮林雪君的亲朋好友,感觉上都像被夸的是自己一般。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兴奋。
在主持人的声音之外,他忽然听到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大的抽泣声。
愕然转头,便见坐在这一排最左边的王小磊正控制不住自己地抹眼泪。
虽然王大队长的哭声有点影响群众听电视,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朝他“嘘”。
因为王大队长这个领哭员一哭起来,边上眼窝子浅的女同志男同志们也忍不住了,很快或重或轻的抽泣声就交错着成了个‘感动、激动交响曲’。
衣秀玉和孟天霞牵着手,向前望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向往。她们情绪激动起来,相握的手都不自觉攥紧,疼了才笑着松开。
低头甩手时,衣秀玉发现边上的阿木古楞不见了,左右找半天才见到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第一排前面地上坐着了。
虽然要坐硬水泥地,但胜在距离电视近。
当“林雪君同志”五个字被主持人念出时,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再也安耐不住的高呼尖叫。
接着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不知是王小磊队长还是赵得胜大叔因为激动而破音的喊声:
“是我们呼色赫公社的林同志啊!”
“是我们生产队的小梅!”
“是小梅啊!是小梅啊——”
电视机里,林雪君健步走上台,微笑着朝镜头招手,不卑不亢地与主持人和台上的其他模范、英雄及领导握手。
王小磊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哽咽着话都说不利索却还是忍不住喋喋不休:“我们小梅多俊,我们小梅太优秀了……”
陈宁远搂着王小磊的肩膀,想要开口安慰,可他目光凝着电视机,实在没空跟王小磊讲话。
阿木古楞盘腿坐在电视机正前面,右手攥拳抵住唇,面孔、耳朵和脖子都是红烫的,眼眶也红彤彤的含了一泡泪。他却顾不上擦,眨眼间哪怕仅少看一瞬的损失也不愿承受。
身后的亢奋低呼、激动抽噎,他都听不到了,世界好像忽地缩小,缩成电视屏幕方方正正的12寸大小——这个世界里只有站在台上荣誉加身的女青年,她那么明媚,那么骄傲。
亭亭如松木,光芒万丈。
林雪君,林雪君!
荣誉奖章被给她颁奖的大领导别在胸口,大领导亲切地凑头与她讲了半天话,显然对她欣赏得很。
在主持人请林雪君分享自己的工作方法和优秀经验时,大领导拍了拍她肩膀,又与她讲了好几句话才送她上前。
林雪君前迈两步,站在舞台中心,于灯光汇集之处立正,笔挺玉立,握着话筒,向所有人问好。
办公室里再次噤声,连抽泣也被压制到了最低。
“……在生产队里,我同草原上的老人们那里学会了如何看天气,如何判断风向,如何寻找最好的碱草……
“……在这里,我从书上读到的知识得到了校验。单薄的知识只有落地草原,才变成丰厚的智慧,牧民前辈们的经验与知识结合,才是真正有用的方法……”
林雪君的声音在电视里听来似乎不太一样,可那底气十足的调子却还是一样的熟悉。
大家听着她的话,听着她分享自己在草原上学习到的东西,感受到她对这片土地和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的认同,既觉得荣耀,又颇感动。
渐渐的,连方才没哭的人也悄悄落了泪。
屋外噼里啪啦之声渐起,冷雨趁夜而至。
办公室的窗隔风效果差,冷空气卷进来,吹得头顶挂着的灯泡轻轻摇晃。人影便也随着灯光鬼魅般乱晃,陈宁远站在第一排最右边,偶然转眸随着光影望向办公室另一侧,塔米尔和托娅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正站在第一排另一侧。
他们目光都凝着电视机,或因情绪激动而抿紧嘴唇极力克制,或捧着面孔又哭又笑。
塔米尔手上还握着马鞭,靴子上沾满了泥泞,编成小辫子的长发湿漉漉的,显出奔波急赶的狼狈。
托娅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刘海全都湿黏在脸上,形象全无。
可他们脸上丝毫没有疲惫之色,双目炯炯,心里眼里全是奔袭百里也要来看上一眼的好友。
孩子们都来了,小梅,你的亲人朋友们都在。
都在看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