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
听着杜教授的话,林雪君胸腔里的热血汩汩地往脑袋上涌。
去农大!
将她在那里学到的东西,还给它!
可坐了几分钟后,她脸上涨红的血色渐渐平复。
“老师。”她开口,抬头望向杜教授。
“嗯,你说。”杜川生望着林雪君的眼睛,等着她的回答,居然觉得有些紧张。
“我前年从呼和浩特带了6只怀孕的小尾寒羊回生产队,你知道的,草原上非常苦。呼和浩特距离首都太远了,距离这个国家的中心区域太远了,那边地广人稀,什么东西想在那片土地上传播都很慢。”
她握着大茶缸子,感觉着掌心缓缓传递过来的暖意,继续道:
“一年365天,它几乎300天都在冬天。一场风雪暴就可能让牧民几年游牧喂养的牛羊死掉大半,彻底摧毁一家人甚至一个生产队的生活和希望。
“这几年终于有些起色了,大家知道了母牛生大犊子会难产,要找牧医卫生员帮忙接生。羊可以一年就出栏,立即给生产队和牧民们回血,也减轻草原的负担。大家开始有余力铺路、种多些粮食蔬菜、造更大更好的房子、挖更适合耕种的水渠引流……
“在我刚到呼色赫公社的时候,一年四季都在养牛羊的人,居然常常1个月吃不上肉。
“牧民们回到冬牧场,明明有一个靠山面草原的驻地,却也没办法人人都住房子睡火炕。
“后面那一年的冬天,因为我们生产队牲畜存活力大大提升,冬天就多囤了许多肉,大食堂争取每天有一顿饭能吃到点肉,肉丸也好,肉碎也好。
“好多社员每天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觉得要多干点活才配得上每天的肉——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们国家已经熬过饥荒年很多年了,草原上却还有人要把自己养的牛羊全送出去做罐头,给苏联抵债,自己只吃最基本的温饱食物。”
“……”杜川生隐约已明白了林雪君的意思。
“老师,我想让我们生产队,我们公社顿顿吃饱饭,年年有新衣,冬天也不饿肚子,自己养的牛羊自己能吃得到……”林雪君伸出手指比了个6,接着道:
“6只小尾寒羊到草原就生了28只,公的去年底已经出栏,新生的母羊5个月可以发情,怀孕后5个月产羔,也就是说,这6只小尾寒羊生的母羊在去年10月、11月就生下了它们的第一胎羔子。
“母羊产后2到3个月可以怀第二胎,最早的6只羊在7月又生第二胎……
“这样最早的母羊一年两胎,它们生的羔子长大了也是一年两胎,羔子生的羔子也是如此。
“到我回到生产队的时候,除掉去年出栏的,我的羊群可能已经从最初的6只,变成二百多快三百只了,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待产母羊,到年底可能还会再收获300只左右羊羔。”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
“老师,算上已经出栏的小公羊,两年6只母羊繁衍到近1000只羊。”
“如果所有牧人都能这样……”杜川生感到自己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比林雪君听说要去农大当老师还更热血沸腾。
“可是要做到这一步,医疗得跟上,科学喂养得做到,最重要的是,老师,我的羊群这样扩张下去,就要没草吃了。”她定定望着杜川生,真诚道:
“我很想去农大。”
向母校报恩也好,成就自我也罢,或者帮助国家培养更多的人才、振兴祖国,她是非常渴望的。
可是——
“今年不行,我还有事要做。”
“好,好,如果你的小尾寒羊能养成,不比在农大当老师差。这,这太厉害了,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成功了。”杜教授早已放下了手中捧着的水杯,热切地望着林雪君,专注地畅想着那样丰收的未来。
如果林雪君可以成功喂饱这么一大群小尾寒羊,能将成功的方法推广,那……距离全国人人都吃得上牛羊肉就越来越近了?
“加油,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跟我说,我一定为你提供最大的支持。”
“谢谢老师。”林雪君舒口气,又笑起来,“明年,明年我争取做好这件事,到首都与您汇合。”
“好。”杜川生忽地站起身,格外郑重地向她伸出手。
与她做笔友如此之久,他没有因为见到了真人,识破了最真实的她而失望,反而愈发地尊重起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友。
她总是能拿出惊喜,总是会令他赞叹。
“老师!”林雪君忙也站起身,双手握住杜川生,如初次见面时一般,用力地摇晃,灿烂地笑。
……
第二天,治蝗小组都踏上了归途。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又收获了许多特产和奖金,除去邮寄给小爷爷林春桂的东西以外,都装在包袱里,上火车,背回草原。
坐在火车上,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不知道沃勒有没有好好吃饭,跟红狐狸它们相处得如何。苏木有没有想她,等她回去后会不会跟她闹别扭。小红马赤焰有没有闯祸,不会又跳进菜园子里偷啃甜菜吧……
归心似箭。
……
一路兼程,终于顶着夏末的大雨赶回了生产队。
呼伦贝尔草原一如既往地绿油油一片,这一年在这片蒙东草原上,草长莺飞的春天没有缺失。额尔古纳河依旧滚滚流淌,湿润的风早已将这片平原染成了牛羊最喜欢的颜色。
林雪君跳下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袍子早就湿透了,好在雨并不大,风也不劲,空气中还弥漫着夏日的潮热,她一点都不冷,只觉得兴奋。
回来了!
“阿木,我们到家啦。”
两个人才跳下马车,闻讯而来的大队长便高兴地从驻地里跑出来迎接她。
他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喜笑颜开’说的就是这种表情。
“治蝗工作完成得怎么样?”
“在那边吃得好吗?吃得习惯吗?”
“路上累不累?顺利不顺利?”
“哎呦,晒黑了点,那边太阳也很大吧?”
“走走,第八生产队有只牛受惊撞墙死了,我们去买了好些肉回来,大食堂炖了筋头巴脑的肉,烂烂的可香了,正好赶上饭点。”
“咱们还从场部买了些排骨,本来放进地窖里冰着想过阵子再吃,正好你回来了,咱们铁锅炖排骨。菜园里的茄子、豆角都成熟了,现摘一点,最新鲜的时蔬往锅里一丢,茄子可最适合铁锅炖了,吸饱了汤汁那才叫鲜呢!”
“再炒一盘绿豆芽,新鲜的豆芽,你是没看到哇,那一根根的晶莹剔透,粗胖粗胖的,肯定老脆老香了。上次留的那点花椒拿出来用了,一过油炝锅,出了花椒的香味了,把小辣椒往锅里转一圈儿,豆芽一下,嗤啦啦响了,大火翻炒几下,下点醋,熟了立马出锅。又脆又甜,咱们今天还想吃啥?”
大队长一句话接一句话地说,林雪君几乎插不上言。
他高兴簇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走进驻地,路过大食堂的时候直接拐进去跟司务长点菜,也不知道瞧见案板上的什么东西了,忽然又想起大土豆,于是嚷嚷道:
“切点土豆片,薄薄的,炸得酥脆一点,上周从场部买回来的孜然沫儿撒一点,再整点辣椒沫儿。马奶酒还有吧?用井水冰镇一些,咱们好好吃喝一顿。”
“好嘞,小梅回来了,大队长这高兴的,跟以后的日子不过了似的,啥都往出掏啊,全要喂到小梅嘴里。”司务长握着菜刀,瞧着风尘仆仆的林雪君也高兴地哈哈笑。
马上入秋了,生产队的牲畜们还要林同志帮忙做检查了才能出栏。
草原上可缺不了她啊。
…
回屋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衣秀玉便来敲门了。
林雪君坐在炕上乖乖由着衣秀玉给她梳头发,沃勒和糖豆它们便像嗅到她的味道了一样,从山上和大队不知谁家狗窝里跑回来了。
沃勒还算冷静,坐在林雪君膝边仰着脑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糖豆却像烧开了的沸水一样,又爆鸣又翻腾,林雪君抱着它们亲热的时候,不时拽痛头发。
衣秀玉忍不住道:“我给你编完辫子你们再闹嘛。”
“好。”林雪君只得老实了,仅手可以在有限范围内活动,用力揉摸沃勒的围脖。转手去摸糖豆的时候,手腕直接被它叼进了嘴里,沾得全是口水。都是大狗了,糖豆居然还能保持这种活力,这才是真正的‘不忘初心’啊。
灰风虽然不像糖豆那么闹腾,但它另辟蹊径,直接跳上炕,拱到她腋下开心得吭吭。臭灰狼长大了,也越来越会讨人喜欢了。
倒是银狼和小秃子还在学习撒娇中,总是排不上号。
小红狐狸已经学会了摇尾巴,在那儿学狗叫,狐里狐气地吭叽汪汪,十分好笑。
衣秀玉用皮筋帮林雪君系好头发,这才对着红狐狸哈哈笑起来。
现在狐狸毛越来越蓬松了,跟着沃勒混得风生水起,有肉吃,有狼王保护,过上了神仙生活,漂亮得不像话。
看着养得这样好的小红狐狸,才总算明白为什么有‘狐狸精’这个说法,撒起娇来真是谁也顶不住。
衣秀玉握着林雪君辫子的手才撒开,林雪君就已经倒在狗(狼)堆里了。
被几条大家伙又是舔又是抱又是拱的,她还不忘伸长手臂去摸不会争宠的老实狗阿尔丘。
刚洗得香喷喷的人类很快便罩上了一身狗狼味,真是干净不了10分钟。
在大食堂吃上牛羊肉排骨铁锅炖,啃上水灵灵的番茄黄瓜青椒,嚼上吸饱肉汁的大茄子,林雪君幸福得几乎从椅子上滑下去。
到这时候才忍不住感叹,草原上虽然缺少衣服锅等工厂生产的东西,但依山傍水、广阔而富饶,在短暂的春夏秋季里吃得真的太好了。
吃得打饱嗝了,林雪君才停筷子。
赵得胜等人看得都笑,这个笑里既有对林雪君的喜爱,也有骄傲——她吃得这么香,让大家觉得这小小的生产队好像比她才去过的大城市还好。
饭后,林雪君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大队长:
“我离开时交代大家挖的大坑,挖好了吗?”
“当然,你交代的事儿能不办好嘛。”大队长和穆俊卿几人说罢便带着林雪君拐向新开辟出来的空地,给林雪君看4个又大又深的方方正正土坑。
林雪君围着转了几圈,点头道:“不错,穆大哥再联合陈木匠做几个厚实的木盖子吧。给方坑用木头包个边,再盖上木盖子,到了冬天蒙上羊毛毡子和大棉被,就不怕受冻了。”
“干啥啊?做化粪池吗?”穆俊卿好奇地问。
“做发酵池。”林雪君神秘兮兮地笑答。
“发酵?”穆俊卿疑惑地挑眉。
“放咱们中夏刚割下来的青草。”林雪君挑眉点点头。
“咋地?给人腌酸菜,给牛羊腌‘酸草’啊?”大队长疑惑地瞎说。
“哇!”林雪君望着大队长,忍不住赞叹这超厉害的总结能力:“阿爸完全说对了!”
“?”大队长脑袋一歪,眼睛里仍满满疑惑。
啥就说对了?
他自己可是一点没明白是咋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