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很急,现在就要见你——”
冬日酣饮之后,所有人都醉醺醺了。
风乱舞,人也东倒西歪地乱走。
林雪君和衣秀玉送喝醉的女同志们回家,大队长则带着阿木古楞等几个没喝酒的小伙子,送喝醉的男同志们回家。
关于杜川生教授邀请塔米尔去首都的消息,林雪君本来想最先与塔米尔本人谈,但因为胡其图阿爸一家人除了小孩子外全醉倒了,她只好先说给大队长听。
生产队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是王小磊看着长大的,也都像他的孩子一样。
听到这事,他第一反应就是高兴:
“这是好事啊,是好事啊!”
呼盟这边就算有社员被推荐去读大学,也多在内蒙本地院校,很难出省,更何况是去首都。
塔米尔因为能力突出,又契合了杜川生教授的需求,能拿到农大的一个名额,公社肯定大力举荐。他学成了,帮助杜川生教授做好研究工作,那是造福整片牧区的好事,每一道手续的审批部门肯定都支持的。
王小磊听了直替胡其图一家高兴,儿子能去首都做那么光荣的工作,还能念大学,多好哇。
“你担心乐玛不愿意放手?”
林雪君坐在大炕上靠着萨仁阿妈一边喝热茶一边点点头:
“胡其图阿爸家里现在最依仗的劳动力就是塔米尔了,他家里家外什么事情都能做,胡其图阿爸肯定是想让塔米尔支撑他们这一户的。
“乐玛阿妈无论从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很依赖塔米尔,如果他去了北京——”
林雪君内心颇多纠结,虽觉得这事不是她这种外人该操心的,但毕竟是她引入的关系……
“塔米尔大了,这是年轻人的事了,我们老一辈就算再舍不得孩子,也该让他去飞。父母在不远游那都是老思想了,必须要打破。更何况我们草原上不讲究这些,孩子有更好的路走的,就应该支持他。我去跟乐玛和胡其图讲,你放心吧。”
王小磊坐在炉灶边小板凳上,抽一口烟,喝一口茶,向林雪君挑了挑下巴:
“你这是做好事,胡其图一家都该感谢你。杜教授是伯乐,你也是大恩人。乐玛就算不舍得儿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疼你的,也会感谢你。”
林雪君被大队长说得扯唇一笑,“可惜小弟弟纳森才9岁,他要是快些长大就好了。”
那样乐玛阿妈的注意力能更多地被纳森吸引,塔米尔就不必有那么大的支撑家庭的压力了。
王小磊挑眸望一眼认真思索事情的林雪君,对于生产队里众人的事,林雪君都如自家事般的关心。
两年时间,这孩子成长得越来越好,有担当,有责任心,承得了压力,撑得起事。领导能力、组织能力不是能咋呼、能组织几场饭局、会议就行,林雪君这样心里有别人,脑子为他人而运转,想要为所有人将所有事都处理得稳妥完美,这才是一个集体真正需要的领导能力吧。
她已经逐渐长成足以顶天立地的样子了。
“9岁不小了,草原上的孩子,9岁能放牧、能捡牛粪,就算是什么活都干得了。”大队长哈哈笑笑,又高兴起来,“塔米尔要去做的也是对草原有益的事,反正我挺高兴。他陪着杜教授,研究出多多的对草原有益的东西,咱们日子都更好。”
他说着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一副恨不得立即去找胡其图一家子说这事儿的架势。
林雪君忍俊不禁,“我爷爷可喜欢塔米尔了,他要是能去首都,他肯定也高兴。”
“哈哈哈,这多好,塔米尔在学校有杜教授照顾,平时还有你家人帮忙照看,胡其图和乐玛还有啥不放心的。想儿子嘛,以后塔米尔在首都安家,把他们都接过去城里享福。”王小磊说着又呵呵笑了两声。
现在城市里没有工作,年轻人们为了赚钱糊口、不当街溜子,都要下乡支边寻求出路。塔米尔能去首都念书,还能跟着杜教授有一份工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你是胡其图一家的福星啊。”王小磊走过去拍拍林雪君的肩膀,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止是咱们生产队、咱们公社、咱们草原的福星,哈哈哈。”
林雪君被说得又不好意思起来,往炕里挪了挪,挽住萨仁阿妈的手腕。
萨仁阿妈虽然不能讲话,却有全世界最温软的笑容和最和煦的眼神,她拉着萨仁阿妈暖呼呼的手,低声说:
“今晚想跟阿妈睡。”
萨仁阿妈立即点点头,虽然不能讲话,但跟王小磊生活了这么多年,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有默契了。她抬头朝王小磊一摆手,又朝着门口指了指。
王小磊站在屋子中央,嗨呦一声笑,“行,小梅同志一来,我倒是被扫地出门了。”
说着摆摆手,转身去取衣服,回头看看林雪君和萨仁靠在一起朝着他笑,摇摇头出了屋。
寒夜漫漫,王小磊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兀自又笑笑,才旋足迈向木匠房。
…
后半夜,在奶香味的萨仁阿妈身边,林雪君睡得热乎乎香喷喷。
屋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时,她还沉在美梦里——满桌的山珍海味,一整只帝王蟹,象拔蚌切片做火锅,整条的三文鱼切片蘸辛辣呛鼻的芥末,堆成山的红彤彤的大闸蟹……正吃得眯起眼睛,幸福地哼哼,忽然有人猛敲桌子。
梦里的自己还在想“谁啊?这么没礼貌,吃饭的时候敲什么桌子嘛。”,忽然就从美梦中惊醒,空气里没有海鲜盛宴的鲜香味,只有柴火和干牛粪燃烧时的草木香和一丝丝苦味,还有弥漫在大炕外围冷空气里的隐隐奶香味。
“砰砰砰!”敲门声再次炸响,林雪君猛然回神,在萨仁阿妈要爬起来时拍拍对方肩膀,自己率先手脚利落地翻身钻出被子,脚落地趿拉上靴子,拽过放在炕上烘着的棉袄,她应一声后快步跑到门口,拉开内里的锁栓:
“谁啊?”
“我。”大队长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林雪君拉开门,大队长和冷空气一起卷进屋。林雪君疑惑地一边揉眼睛一边看他,怎么?离开萨仁阿妈一宿都不行吗?半夜还要跑回来找老婆啊?
大队长扫她一眼,又看向屋里的萨仁,叮嘱道:“穿好衣裳。”
萨仁忙坐起来把棉袄棉裤穿整齐,大队长这才转头朝院子里的人喊道:“进来吧,快进来暖暖。”
下一瞬,两个披霜挂雪的陌生人踏进屋,一边哆嗦,一边抱胸跺脚。
“这两位是骑马从敖鲁古雅过来的,专程找你的。”大队长关好门,转身去烧水,回头对林雪君道。
“这位女同志就是你们要找的林雪君兽医。”大队长将装满水的水壶放在炉灶上,手指林雪君用蒙语介绍,又抻着脖子道:“坐吧,别客气。”
为首的陌生中年人啊一声,快速扫一眼林雪君,便上前一步,摘掉手套礼貌地伸向林雪君:“林兽医,你好。我是子佑人公社的快马手,我叫邵宪举,这位是鄂温克驯鹿部落的阿依娜。”
林雪君握住邵宪举的右手,触手冰凉的温度激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位快马手的右手已经完全冻僵了,硬得像石头。
她顾不上跟他说别的,在他抽回手前拽住他的手,又拉住站在他身边的高挑女性,拽着两人便往炕边走,“快来暖和一下吧。”
将他们推到炕边,又去拉椅子。
林雪君拉了椅子到炕边时,萨仁阿妈已伸手将两人拽到了炕上。
阿依娜在萨仁阿妈的示意下有些拘谨地脱掉靴子,瞧见自己不很干净的缝满补丁的旧袜子,她又想将脚塞回靴子。萨仁阿妈却将她往炕上拉了拉,弯腰伸手便要去抱阿依娜的腿。
阿依娜这才不好意思地上了炕,看着萨仁阿妈完全不介意她这个陌生人的脚脏不脏,直接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脚,她有些局促地转头望望邵宪举,刚进门时审视所有人的戒备在几个来回间便被热情的林雪君和萨仁阿妈给化解了。
邵宪举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热水,吹着喝了一口,感觉冻僵的双脚和双手开始渐渐回暖,指尖脚尖麻麻痛痛的感觉从皮肤外往肉里钻,难受得他直跺脚。
阿依娜打了好几个寒颤,喝了半杯温水,苍白到有些发青的皮肤才透出点血色。
陌生人带进屋子的寒意终于被彻底驱散,大队长这才开口道:
“两位同志进驻地后先找到了给马喂夜草的饲养员,饲养员又带着他们来木匠房找我。说是阿依娜的部落里养的驯鹿生病了,不吃盐,快死了。
“子佑人公社的兽医给看过,他们只会看牛羊和马,不会看鹿,不知道咋整。大家都知道咱们呼盟有个连狮子都能治的动物神医,子佑人公社的社长就让邵同志带着阿依娜来找你了。
“我本来说让他们在木匠房里先睡一夜,明早再来见你。但他们很急,非要现在就见你——”
抢救生命争分夺秒,他们连夜兼程,不愿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