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骑乘苏木,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林雪君赶到大队长家中,第六生产队派来跟林雪君学习的海日古和吉雅也依次赶至。
“我这就回去。”海日古听闻毕力格老阿爸去世的消息,当即变了脸色,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拔步便要往外走。
吉雅一把捂住嘴巴,虽没讲话,却也追向海日古。
“我跟你们一起去。”林雪君朝大队长点点头,当即也跟了上来。
“草原上雪厚,又有狼群,林同志你——”海日古回过头本能地想要让林雪君留下来,不要跟着他们犯险赶路。
“走吧,我送你们一起。”大队长跟萨仁交代几句,便也穿上衣裳背上猎枪。
一队人出门后直奔马厩,大队长又找妇女主任和老代表们沟通了下他离开后队里的工作落实等内容,请大家监督每个工作小组继续劳动。
林雪君将糖豆留下跟着奥都放牧,自己则牵了苏木,带上沃勒和小小狼,穿上最厚的衣裳,背上猎枪和两个装满热奶茶的水壶,随大队长等三人立即出发奔赴第六生产队。
在救小红马寻找合适手术场所时,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闯入第六生产队的丰收节。在毕力格老人带着海日古等人的帮助,她成功完成了小红马的肠套叠手术。
那是林雪君第一次见毕力格老人。
之后一起抗击寄生虫病,一道为春天将至的旱情和虫灾做预防工作……林雪君始终记得自己写关于‘生物药剂’‘化学药剂’文章,纠结到底写多深时,毕力格老人对她讲的话。
“长生天从不要求我们做完美的人。”
“生活在天地间的所有生灵,生命都是自由的。”
猎猎寒风,天地一片白茫茫。
林雪君骑乘苏木,如一道黑色闪电划过冰原。
……
穿过雪原,海日古的老马哪怕不看太阳、不辨风向和河流,只靠一个坡、一片谷,也能找到家的方向。
5个小时后,四人队伍终于赶至第六生产队冬驻地。
林雪君跳下苏木将之交给迎过来的青年,便大跨步奔进毕力格老人的瓦屋。
扑面除了暖意,还有一室浓重的烟味。
海日古的阿妈瞧见林雪君,掀起炕上的羊绒被便迎过来裹住林雪君。酷寒被逼退,冰雪融化,林雪君摘下帽子,抹了把脸上的寒霜,问道:“老阿爸呢?”
“在院子后面。”海日古阿妈轻声答道。
自从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起,毕力格老阿爸的身体就渐渐虚弱下来了。寒冷的冬天对任何老人来说都是考验,更何况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极寒冬天,和原本身体就差的老人呢。
与海日古几人步出屋子转向院子后的灵棚,林雪君站在海日古身后,摘下帽子向棚内静静躺着的老人行礼。
吉雅终于忍不住,哽咽着扑在家人怀里,轻轻抽泣。
林雪君在灵棚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被海日古的阿妈拽回瓦屋。自从毕力格老人身体变差,海日古一家便一直照顾着老人,如自己亲亲的长辈一样。
“寿终正寝,老人家是在睡梦中离开的,没有吃苦。”
海日古的阿爸轻声向林雪君讲述:
“老阿爸上周身体就常常不舒服,那会儿本来说等雪停了就带他去场部卫生站看一看。哪知……
“他上周就把遗书写好了,钱都捐给了驻地里的小学堂,衣物被子送给驻地里有小孩和老人要养的牧民家……”
第六生产队的大队长杭盖将老人的遗书和专门写给林雪君的信递给她,补充道:
“老人将自己私人骑乘的马送给了海日古,说海日古的马太老了,该换一匹年轻骏马。
“那条陪了老人8年的老狗阿尔丘、猎枪等其他遗物都特意要留给你,他说只有你能照顾好他的狗。”
屋里没有阿尔丘的主人,它正趴在门口,每次有人出入都想跟出去,不知是否想去寻找它的老主人。
一位中年人进屋时伸手推了下阿尔丘的头,又将它推回屋里。大家怕它出屋后跑去灵棚打扰了毕力格老人的沉眠,是以一直将它关在屋里。
林雪君走过去轻轻抚摸它的头,老狗很通人性,虽然是如山一般的獒犬,但面对人类却很温和。
“被老阿爸领回来的时候才两个巴掌那么大,现在都养成老狗了……”一位圆脸中年人看着阿尔丘叹息一声。
林雪君抱了抱阿尔丘这才读起毕力格老人的遗书。斑驳发黄的旧信纸上,老人用简体字工工整整地书写:
【……阿尔丘是条忠诚的老狗,为了陪伴我这个老人,它放弃了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快乐,渐渐习惯了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也像老人一样懒散喜欢坐着。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成了一条老狗,我也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请原谅我的自私,阿尔丘已经不是条活泼可爱的狗了,年纪越长还会生许多奇奇怪怪的病,可顾念曾经情谊,我还是自私地将这位老伙计交给你,希望你能善待它。它很温顺、很聪明,一定会像陪伴我一样忠诚地陪伴你。】
【……我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东西,你常在草原上行走,或许需要多一杆好枪。我的猎枪虽然也不年轻了,但我常常擦拭、检查它的性能,倒一直保养得很好。另外还有两盒子弹,望你永远没有用得上它的一天,但总归也是个不错的老物件吧。】
【……还有一些不足提及的老东西,全都一股脑地交给你,请小梅同志代为处置。】
【……虽希望不要有令你收到这封信的一天,但蒙古族有一句老话,‘人既生墓始形’,是说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生和死都是大自然中不可避免的规律。我们来时起,便一步步走向离开,没什么好害怕,也没什么好悲伤。
我从草原来,也终将回到草原去,长生天会接纳我的沧桑与虚弱…我的一切。】
啪嗒,啪嗒。
林雪君抹一把眼睛,继续将信读完。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读过老人的遗书,这才去看老人留给她的其他东西。
大队长杭盖早带着海日古一家将老人的东西清点完毕,见林雪君读完了信,他朝正与自己聊天的王小磊大队长点点头,带林雪君去清点毕力格老人的遗物。
枪很好,被盘得油亮,柄上没有一根毛刺。
被读得纸张卷曲、封皮褪色的语录,还有几本草原知识类的旧书。
一个老烟袋,一个放着一直没使用的银碗,一根特别结实的马鞭……
最后,林雪君捧起一个老人在信中只字未提的铁盒子。
“这是什么?”她掂了掂重量,疑惑地抬头询问。
杭盖等人都摇头,他们之前从没见过这个铁盒子,似乎是老阿爸一直藏起来的东西。
海日古和家人们也很茫然,他们从没见过老阿爸拿出过这东西。
倒是海日古的阿妈想了起来:
“搬家的时候见过它,不过没见老阿爸打开过它。搬进瓦屋的时候,他随手就将他放在了抽屉里。”
大家不知道这位孤独老人的过去,他从哪里来,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草原上,怎么没有家人……也不知道铁盒子里装着什么。
林雪君努力将指甲插入盖子和盒子之间的缝隙,慢慢地撬。
费了好半天劲,随着一声顿顿的‘咔嚓’声,盒盖终于脱离盒身。
林雪君抬头看了眼众人,手指捏住盒盖将之放在炕沿。
下一瞬,盒内的勋章和证书映入所有人眼帘。
6个明晃晃的军功章静静躺在盒底,压着几个英雄证书、功劳证明文件,和一个旧旧的党员证。
大家默默望着那些能得其一便可i荣i耀一生的徽章,不敢置信地茫然怔忡。
在老人从未提及的铁匣子里,大家仿佛看到了这位无名英雄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