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
漫长的十几分钟,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打扰林雪君。
只有母牛自己好像在状况外,时不时哞叫两声,或扭动着想要挣扎逃跑。
终于将母牛的子宫推回腹腔,林雪君冒了一层白毛汗。她要是一匹马,肯定要掉一层膘了。
甩手臂的工夫,耳边响起好几道吁气声,转头扫去,才意识到塔米尔几人也都跟着她屏息凝神呢。
他们虽没有亲自送牛子宫回腹腔,却也觉得浑身肌肉发酸发僵,刚才全不由自主跟着林雪君一块使劲儿了。
“暖水袋呢?”林雪君转头问纳森。
小男孩立即颠颠跑到林雪君面前,将他阿妈的暖水袋送到她手里。
暖水袋里还有水,林雪君将水倒掉,又仔仔细细清洗了下暖水袋,在它外围抹上土霉素药粉,这才将之卷成筒小心翼翼插进母牛子宫。之后又接过提前让塔米尔准备的小水管,把水管插进母牛水门,插进暖水袋里,把温水倒入暖水袋后,再伸手进去把暖水袋拧死。
“这是干啥?”大队长疑惑地问。
难道是怕母牛宫寒,所以塞个暖水袋在子宫里,从内部解决这个问题?
林雪君一边擦手臂,一边看了眼站在边上再不开口的嘎老三,长吐一口气,穿好袖子,戴回手套,这才解释道:
“刘副队长之前不是提到说场部的兽医用酒瓶子将子宫推回母牛腹腔,还把酒瓶子塞在母牛子宫里了吗?暖水袋其实跟酒瓶子起一个作用,都是为了撑住子宫,防止子宫再脱落的。”
“那头场部兽医塞酒瓶子的牛——”嘎老三终于可以继续说他刚才想说的话了,哪知讲一半,又被林雪君打断:
“那头牛的酒瓶子里放温水了吗?拧紧盖子了吗?瓶子做好消毒了吗?子宫在送回腹腔前,仔细做过检查了吗?子宫是否因为长时间脱出而发生摩擦破损?有没有泥土、牛粪、草屑等粘在子宫壁上?送回去前,是否真的处理了所有创口?
“酒瓶子是否真的能固定住?需不需要再缝针固定子宫?”
“之后又有没有好好做术后护理?
“有没有喂补中益气汤?或者胶艾四物汤?”
林雪君忽然问了这么多问题,嘎老三怔在当地,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兽医。”
“不是所有子宫脱出再送回去的母牛都会死,这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没有处理好,都可能导致母牛死亡。但如果护理好了,母牛有非常大的机会康复,甚至丝毫不影响它今后妊娠产犊。
“另一方面,如果那位兽医选择了切除子宫,母牛死亡的可能性说不定反而更大。切除手术是大型手术了,术后的护理等只会更难更危险。
“所有事都要因地制宜,得考虑全面的,不能简单得出结论,也不能随便总结规律,更不能胡乱看过后不懂原理就贸然指导工作。”
嘎老三忽然被一通说教批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此行算是把脸都丢尽了。
他一个生产队的副队长,被个十几岁的兽医卫生员说得一句话反驳不出来,憋屈够呛。偏偏林雪君用词虽严厉,语气却很温和,他要是发怒,倒显得自己受群众监督、听取群众意见的态度不端正……
林雪君说过了,也觉得自己可能说重了。转头交代阿木古楞去把放凉的汤药喂给母牛,再走过来时,脸上便带了笑容。
她走到嘎老三面前,从他手里拽过绳子,一边给母牛解绑,一边对嘎老三道:
“多亏刘副队长绳子拽得紧,不然万一真被母牛踢一脚,我可受不了。”
“这……这活孩子都能干,我也就是充个数。”嘎老三就着台阶下来,还是有点不尴不尬。
林雪君收好药箱,又笑着道:“我身边好多人都不知道母牛掉出来的是子宫,刘副队长能认出来,也挺厉害。”
“那我恰巧遇到了,的确好多牧场里的牛都没得过这病。”嘎老三顺着林雪君的话聊下来,注意力渐渐转移,又听她每句话都夸自己,态度也柔和了,情绪终于慢慢好转。
“是的,一般咱们草原牛都是放养的,活动量达标,不容易得这病。”林雪君拍了拍牛屁股,见乐玛阿妈将母牛的大犊子牵过来喝奶,这才继续道:
“这牛之所以子宫掉下来,一个是因为它已生过多胎了,不像头胎牛肌肉活性那么好。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是咱们现在给母牛配的都是西门塔尔大公牛的种,生的小牛犊体格太大了,不仅容易造成子宫脱垂,还容易引发其他相关疾病。
“改良牛种是好事,就是后续对母牛和牛犊的护理必须跟上,不然牛种虽改良了,可母牛和牛犊的存活率反而降低,对牧场效益来说可能适得其反。”
“这我倒不知道,今年牛种改良,我们大队的牛才去春牧场,犊子生得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嘎老三听着听着忽然忧心起自己大队的母牛。
“今年是改良种人工授精第一年,每个大队都有大量母牛参与进来,恐怕不太容易。”大队长王小磊看着阿木古楞给母牛喂好药汤,也跟上来同林雪君和嘎老三并行。
“咱们国家欠了s国不少钱,好牛肉羊肉都得做成罐头送过去还贷,好羊皮子牛皮子啥的也是。全国上下一起还钱,一起肩负起发展和生产的任务,东边炼钢厂、西边的好矿脉,都挤血一样拼产能呢,大家压力都不小。咱们要是一年产的都是肉奶两优的好牛种,养到明年出栏时,会有惊人的效益,能帮国家大大减轻负担。
“唉,做什么都难,有了改良品种的方法,却又有母牛难产之类的重重困难……”
嘎老三抹一把脸,叹气道:
“什么时候咱们国家才能家家户户吃上牛羊肉,喝上奶啊?”
听着嘎老三讲这些,林雪君胸腔里忽然涌动起使命感,同时想到方才自己凶嘎老三,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刘副队长,刚才我有点急,您——”大家都是为牛好,也都是对牧区好,因为不是兽医而说两句不够专业的话挺正常的,她……
嘎老三听到林雪君忽然这样讲,他倒比她更窘迫了,脸涨得通红,举起双手跟汽车雨刷器一样快速摆手:
“别别别,也是我本来就不懂,瞎指挥瞎掺和了。你看你毕竟是兽医卫生员嘛,我……唉,反正没事,咱俩没啥事儿的啊。”
林雪君被他的样子逗笑,两个人不尴不尬地‘你你’‘我我’了一会儿,忽然全低头笑起来。
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你这个治法,能不能给我说说?万一我们大队的牛也出这样的毛病,我也好想办法给治治。虽然不够专业吧,赤脚兽医也好过啥都不懂嘛。”回到胡其图家的毡包里,嘎老三想着借人肯定是借不走的,毕竟现在第七大队的母牛们也需要林雪君照看,那不如临阵磨枪地学两招。
“那我写几个产前产后常见病的基础处理方法吧。”林雪君又扯下两张病理本上的纸,坐在餐桌边,借着油灯的光,刷刷刷书写起来。
牛犊子不能随便扯,把母牛内脏扯坏了,反而办坏事。一些助产的简单手法能教,真要到需要拽犊子了,就还是得请有经验的、懂原理的专业人士来。
嘎老三站在边上,时不时凑过去看两眼,转头瞧见大队长王小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太嫉妒了。
怎么就让他们第七大队碰上这么好的孩子呢。
“你可太幸运了,祖坟都冒青烟儿。”嘎老三凑到大队长身边,小声念叨:“这孩子真是嘎嘎好,咋没来我们大队呢,太缺这样的技术人员了。你看这孩子还嘎嘎懂事,多真诚啊……唉。”
说上两句,又忍不住叹气。
太可惜了,越想越可惜,怎么就没来他们大队呢!
唉!
嘎老三收好林雪君写给他的基本操作说明,之后又在胡其图家多呆了2天,每天跟在林雪君屁股后面。她做什么他都问,认真学习,不时还在林雪君给他的纸张背面记一些要点。
3天相处下来,林雪君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喊他‘嘎老三’了。
刘副队长家里排行第三,口头禅是“嘎嘎”——
“记住了吗?”林雪君教完知识,转头问嘎老三。
“这招真是嘎嘎好。”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好吃吗?”乐玛阿妈做了炖肉。
“嘎嘎好吃。”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又要降温了。”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天上的云感叹。
“今年这天儿呀,哎呦,嘎嘎冷。”这是嘎老三的回答。
在他的字典里,最极致的强调词,就是‘嘎嘎’。
跟着他呆了几天,林雪君、阿木古楞和塔米尔都被传染了,时不时不留神便也会说句“嘎嘎累”“嘎嘎厉害”之类。
送走嘎老三后很长一段时间,‘嘎嘎’这个口癖都还不时出现。成为林雪君几人之间的一个梗,每每不小心说出来了,大家都会相视而笑。
嘎老三离开了,但‘嘎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