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么快?”
琪娜哈牵着5匹病马来到新建好的撮罗子前,惊异地发现这些撮罗子外,用来包裹挡风的桦树皮上居然割开了多个大小差不多的圆孔。
“那些孔是干啥的啊?”琪娜哈摸着小青马的背,自言自语地发问。
撮罗子内部没有布置什么,桦树族长却将乌力楞里最好的炉灶搬来了。
灶里的火已经烧旺,炉子关好后,火烟顺着烟囱汩汩冒出。灶上架的大锅里装满了清水,琪娜哈走过去时,水已经滚热地冒起小泡泡。
站在撮罗子外的萨满走到锅边,抓了两把盐均匀地洒进大锅。
动作时,挂在身上的饰物和彩带微微飘荡碰撞水,看起来像在跳舞般令人转不开视线。
琪娜哈张大嘴巴,盐对他们来说可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每次用光了都要带很多猎物千里迢迢地去跟汉人交换购买。萨满好舍得啊,抓那么多盐洒在水盆里,这难道是给马喝来治病的吗?
她心里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就见工达罕在撮罗子里钉了好几个拴马的木桩,然后绕出撮罗子,牵过病马,接着竟推着马后脑勺,将马头推进了桦树皮上的孔洞。
“?”琪娜哈看得眼都不眨,太奇怪了,这是干啥?
以前萨满祈福跳神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没建过圈住马头的撮罗子,也没用大锅烧过盐水!
工达罕将马绳紧紧系在撮罗子内的拴马桩上,转身又去牵第二匹马。连同神马在内的6匹马头都被推进桦树皮的孔洞内后,工达罕终于拍拍双手,一猫腰钻出来。
站到空地上后,他转头看看桦树族长,又看看穿着萨满袍子的林雪君,掐腰问:
“这样可以了吗?还需要做什么?”
林雪君望着被拴住后很不舒服,但因为正生病虚弱着,挣了几下挣不开只能认命站着不动的6匹病马,点头竖起大拇指。
工达罕立即满意地呲了呲牙。
撮罗子里被小火烧开的热水已经开始冒雾气,工达罕也按照她的要求在水烧开后将灶里的柴火撤了一多半,撮罗子里的温度稍微降了一些。
水雾温度不高,不会灼伤病马的呼吸道。潮湿的环境温度降低后恒定下来,不至于令病马缺氧或中暑。
她抬起手,朝右一摆,工达罕灵性地接收到林雪君的意思,走到撮罗子跟前便关上了门。
林雪君会心一笑,再次朝工达罕竖大拇指。
总是被夸奖,即便工达罕很想得到认可,也不禁羞赧地摸起自己的后脑勺。
“接下来还要一直派人给马擦身体,尽量不要让它们皮毛里存汗。”林雪君在工达罕走到近前时,低声叮嘱。
“好嘞,我来安排。”工达罕拍拍自己胸脯子,转头便去找人通宵照顾病马。
桦树族长与萨满打扮的林雪君并肩立在‘雾化撮罗子’外,焦躁的心渐渐落回肚子,情绪又有些复杂起来——
要给病马喝的药汤是林同志带来的人在熬煮,用的是人家一路采的草药。
给病马做雾化用的盐是林同志自己带的……
“林同志,去休息一下吧。你晚上就吃了个饼子,我让人再给你准备些食物。”桦树族长说罢转身面向老萨满的撮罗子,向林雪君点点头后,他微微侧着脑袋,伸出右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是他跟汉人学到的动作,代表着尊重。
现在,林雪君同志是他们乌力楞最尊贵的客人了。
……
在林雪君回到萨满的撮罗子里后,营盘里几乎所有人都围向了造型古怪的‘雾化撮罗子’外。
大家指指点点,语气里尽是纳罕。
这样治病的方法真是神奇无比,从没离开过森林的族人忍不住询问外来的采药人:
“你们汉人常常这样给马治咳嗽吗?”
外面的世界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站在边上的采药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古怪撮罗子外的‘无头’马身,傻眼地摇头:
“没有!哪有常常这样治病的啊。我一次也没见过啊!别说我们生产队了,连在公社也没见过。”
“何止是没见过,我连听都没听过!”另一个采药人也忍不住接话,语气里满满惊叹。
外面的世界是丰富多彩,但也没有这么丰富呀!
这场面可太有新奇了,他恨不得能让自家婆娘也来看一看。太可惜了,早知道这趟上山采药收获这么多,就应该让婆娘无论如何都申请到名额的啊!
就算进深山很苦,也值得的嘛。
“哎哎,看,马头伸进去的孔里往外冒白雾呢。”不知是谁忽然在人群中低呼。
“仙气飘飘的,太厉害了。”
“你们的萨满可真厉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时间不知不觉渐晚,偶尔钻出乌云的毛月亮已快爬上中天。
鄂伦春人居住的乌力楞里,主人家和客人们都不想睡,全一层层围在‘雾化撮罗子’外交头接耳地讨论。
连早该睡觉的孩子们都强忍了困意,兴致勃勃地看马治病。他们叽叽喳喳地闹腾,要不是被家长们拽住了,恐怕早就偷偷钻进‘雾化撮罗子’里去玩耍了。
“诺诺列!你生病了还在这里看?!快回去睡觉!”人群中传出家长驱赶孩子回去睡觉的声音。
诺诺列百般抗拒,为了躲避父母‘魔爪’,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逃窜。
森林里可难得见到这样的场面,对充满好奇心年纪的小孩子来说,那是绝不能错过的。
就在年轻的鄂伦春母亲在人群中捕捉不想睡觉的儿子时,桦树族长忽然从萨满的撮罗子里步出。行到人群中后,他左右望了望,一眼瞧见边咳嗽边躲避妈妈的小男孩诺诺列。
拨开人群,桦树族长长臂一捞便将滑不溜丢的诺诺列抱在了怀里。
“啊啊啊,我不要睡觉,我不要睡觉!”小男孩用尽全力扭摆挣扎,他是真的不想睡啊。
正登着腿儿,诺诺列忽然发现老族长走的方向并不是他家,而是穿过人群朝向给马治病的大撮罗子。
他终于不再挣扎,傻愣愣地看着老族长拉开大撮罗子的门,接着将他往里面一塞。
忽然就站在白雾弥漫的大撮罗子里,小诺诺列疑惑地仰起头,瞪大眼睛看向大好人老族长。
不敢置信,他不仅不用回家睡觉,还心愿得偿地来到古怪的大撮罗子里了。
“你在里面跟马一起呆着吧,治咳嗽。”桦树族长摸了一把诺诺列的头毛,在对方天降馅饼般的惊喜眼神中,啪嗒一声关了门。
撮罗子里,诺诺列借着炉灶散发的微弱光芒,透过嗅起来有点咸的白雾,扫视一圈——
插进撮罗子里的六颗马头都朝着他,六双马眼睛眨巴着与他相望。
嗷嗷嗷!
他兴奋地转身张开双臂,抬腿便要绕炉灶跑一圈儿,结果才迈出去两步就被拴马的绳给绊倒了——五体投地。
但小诺诺列没有哭,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咳咳,今天他最威风!
外面的兄弟姐妹们肯定羡慕死他了!
今天只有他进了这个古怪的大撮罗子,哈哈哈,咳咳,跟神马和其他病马一起吸咸雾。
好厉害!
伸手向空中一下下抓雾,小小的诺诺列盘腿坐在枣骝神马脑袋下,高兴了一会儿,干脆躺倒打起滚。
某只马咳一声,他便躺平身体也跟着咳一声,咳完了又忍不住嘎嘎笑。
笑着玩着,不知不觉间,他咳嗽的频率越来越低。
孩子的兴奋劲儿过去后,躺在暖烘烘的炉灶边,蒙在潮湿的咸雾里,耳边听着小火烧水的咕噜声和病马偶尔一声咳,竟渐渐沉入了梦乡。
梦里的小男孩骑着一匹水雾化成的白马,腾云驾雾,穿梭整片森林,好快活。
……
后半夜乌云没能凝聚成雨,反而渐渐散开,还了夜幕一片清朗。
营盘中大部分人都睡了,衣秀玉和阿木古楞等煮好的几副汤剂晾凉,也依次喂给每匹马匹。
雾化治疗的撮罗子里隔一段时间便换一批马,工达罕等年轻人留在撮罗子外,需要通宵达旦地守着马匹。
琪娜哈家的男性长辈挪出撮罗子,在空地上铺了皮毛为席,空出的床位让给了衣秀玉和换下萨满袍子的林雪君。
夏天鄂伦春的撮罗子常常不遮顶,只围一圈儿桦树皮挡风和小野兽,头顶是空的,通风,很凉爽。
躺在这样建在森林中的木搭小三角屋里,睁开眼就能看到星空。
这可真是以天为盖地为庐。
林雪君平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呼吸着森林夜晚有些凉意的特殊味道。疲惫到极点的四肢渐渐放松下来,耳边衣秀玉和琪娜哈似乎在絮语,她却已渐渐听不清楚。
双眼越来越睁不开,困倦席卷,侵蚀意识。
阖上眼沉入梦境前,她看到漫天闪烁的星星镶嵌在柔软的墨蓝绒被上,朝自己铺裹而来。
……
第二天,太阳伴着朵朵大团的白云爬上天际。
林雪君被摇醒,睁目便见衣秀玉趴伏在枕边。
“林同志,昨天雾化的所有病马,咳嗽症状都减弱了。神马虽然还有点咳嗽,但烧已经退了,早上还吃了不少工达罕喂的草叶呢。”衣秀玉托着腮,喜气洋洋地望着林雪君。
“啊!”林雪君撸一把滚得乱七八糟的长发,一骨碌翻坐起身。因为过度劳累而酸痛的肌肉让她不由自主地倒抽凉气,嘶声之后又忍不住诧异:
“怎么会这么快?”
雾化要见效,按理说至少要两天啊。
“工达罕带着部族里的年轻人给病马们擦了一晚上的皮毛,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病马雾化。好多病马一晚上排到两三轮治疗,它们皮毛干爽,呼吸道舒服了,站着也不耽误睡觉。
“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每匹马都显得比昨天精神。”
衣秀玉兴奋地叽叽喳喳,将自己才得到的所有消息都分享了出来:
“我去看过了,大多数病马的眼圈都不红了。”
“给马擦了一晚上的汗……”林雪君手脚并用爬到撮罗子门口,一把扒拉开门帘。
熹微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斑驳投洒。
林雪君抬手遮光,适应了下四周的光线,再朝‘雾化撮罗子’方向望,便见桦树族长已带着族人在晨光中忙碌起来。
族中妇女往盐锅里续上水,牵走刚雾化过的病马,转去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晒太阳。
工达罕几人牵了排队的病马补上‘雾化撮罗子’上空出的孔洞。
每匹被牵来送去的病马都已昂起了马头,健步前行,不时甩甩尾巴驱赶走讨厌的蝇虫,再不复昨天垂头委顿、步履拖沓的模样。
“哇……”林雪君轻声低呼,连她这个兽医都忍不住赞一声:真没想到!收效居然这样快!
她将撮罗子的门帘挂在一边,盘腿坐在门口,一匹马一匹马地观望。
沐浴在晨光中,尽情地享受这时刻。
林间晨起的鸟儿婉转鸣啼,衣秀玉蹭到林雪君身后,掬起林雪君的长发,手指为梳,利落地编起麻花辫子。
森林间的雾气渐渐被阳光驱散,深嗅时鼻腔因渐淡的晨雾而变得湿润。
林雪君盘腿坐直,乖乖任衣秀玉摆弄头发,忽然被幸福笼罩,仿佛回到了温开水一样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