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很期待我会这么告诉你?”缪寻戏谑着,从他脸上看到了答案。
薛放吱吱呜呜,“也不是……”
缪寻直接翻出薛放的包,挎在自己臂弯。
薛放看他这阵仗,慌了,“你要出门?前两天闹那一场,肯定有人在外面盯你,你别出去,出去也带着我。”
“带你?”缪寻冷笑一声,“带你有什么用。”他扯开领子,身体前倾,刻意秀出那枚颜色淡到快消失的徽记,“出去随便来个人都能把你干翻。”
薛放撇唇角,嗫嚅着:“能把我干翻的只有你。”
“我懒得干了。”缪寻面无表情走掉。
薛放一边和紧紧捆住自己的绳子和皮带斗争,一边朝他背影喊:“别啊!我们打个商量,小咪,咪咪咪!缪缪缪缪回来,你回来啊!至少要把终端还我哇——”
“砰”,利落关门声。
缪寻需要独自静静待一会。
他找了个向导摸不到的屋顶,迎着猎猎的风,神情漠然,将写有自己名字的“小绿卡”拿出来,插在读卡器上,用探针刺进自己的神经——
纷繁的记忆像泄洪时的潮水般,卷裹着泥沙和石子,冲刷着他反复经过清洗的大脑河床。
痛,好像被剥了头皮一样的疼。
他咬着牙,默默忍受。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向导刚刚修复了他的精神屏障,他所收到的信息冲击力度会比现在强十倍。
……高楼,风,坠落……霓虹灯,冰雹天,雨水……箱子,高兴的脸,“小咪,小咪”的呼唤……快进到后面,他的记忆归位……鞭打,重复的鞭打……还有……
他在漆黑电影院里抬起头时,看到的薛放的脸。
原来,是你啊……
缪寻坐在天台上,捂住脸,哧哧笑着。
他找回了上一段记忆。是第五次被洗脑的他,留给自己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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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挨着高档富人区的贫民窟房屋低矮,基本不超过二十层,反而是整个星球唯一能被阳光照透的地方。
缪寻注视着街角一小块阳光,它被头顶上密密匝匝的电线和招牌分割,投到地面,只剩下30厘米宽的三角形。
但总比富人区澈亮的人工照明来得真实。
有人坐到了他对面,胡子拉碴,年龄三十岁左右,穿着不修边幅的皮夹克,上下瞄他几眼,“你很少穿这种衣服出来。”
缪寻的目光转过去,微微带笑:“我不适合这么正经的风格吗?”
“也不是不适合……就是不习惯。”
缪寻学着薛放之前的样子,也用指骨推推镜框,仿佛很专注:
“S级哨兵,衣服16小时没换,早饭吃了麦片,右手第三根指骨断过两次,唔……”
他用指腹弹击着桌面,思考半秒钟,继续从对方的流动信息中分析出:“没有向导,15分钟前刚吞了半瓶向导素。”
“可怜。”他最后得出结论。
“……”邹赤的帅脸垮了一瞬,“我有向导!……啊,每次都要向你解释一遍,真的痛苦。”
这一位,毫无疑问就是林翼昆失踪半年的哨兵了。
半年前,缪寻从一架“菜市场”的垃圾车上发现了他。
那时候邹赤奄奄一息,离断气只剩几个小时。可他的求生意识强得可怕,看到蒙着面罩的缪寻,用毫无力量的手指抓住对方,低声恳求:“救我……我要……回家……”
缪寻蹲在尸体堆上,好奇地打字,并贴心用自动语音报读:“你有家人吗?”
“有……”邹赤充血的眼睛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是什么样子的?”
“是……帅哥……”邹赤在死前的走马灯迅速闪过,他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是家人,怎么不来找你?”
“……肯定……找了,但,找不到……咳咳咳。”
“不一定哦。”缪寻帮他擦了擦满是血污的脸,“不如我们打个赌,我救你,看看他能不能在一年之内找到你。”
“谢谢……”随着吐出的碎肉内脏,流出这两个字。
缪寻把他救下来,邹赤也遵守约定,没有主动回去找林翼昆,而是守在忒立耳星,时不时帮缪寻向边境外传递消息。
可是缪寻打赌打输了。
具体是怎么输的……
缪寻刚找回上一段记忆,脑子里还有点乱,正在一大堆信息中搜索。邹赤忽然出声打断他的思路:
“我最近帮你处理了不少复制品。”邹赤点了根烟,憔悴的面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都是些可怜人,被做成你的样子,扔到人堆里折磨。第二天再把绿卡扯出来,洗干净装进袋子里。听说卡都送去首都星了。”
“嗯。”缪寻知道那些绿卡的去处。它们无一例外,都被送进了玥萨的办公室,供他玩赏。
“你那个boss到底是不是究极精神变态?”邹赤夹着烟,比起气愤,更多的是麻木,“他不对你下手,反而造出一批又一批你的复制品,连性格都差不多,就为了看他们被折磨?奇怪啊……真恨你,为什么不把你抓起来虐待?”
“或许是‘宠爱’吧。”缪寻自嘲地使用了这个词。组织里经常用它来形容玥萨和他的关系。
邹赤吐出烟圈,“我还见到了我的同事……给他们埋了好看的坟包。可惜,他们不像我,连个配偶都没有,也只有我能给他们上上坟。”
他说的,应该就是薛放发现的白塔失踪哨兵了。
“对了,你放在我这的东西。”邹赤咬着烟,从包里掏出黑色盒子。
瞳纹指纹声纹三层解锁,确实是缪寻设置的。
打开盒子。
——旧本子,和加密终端。
打开本子,随便往后翻了几页,有一页上面写着:他的触手太粗了,很痛。
……肯定是某人的。
缪寻刻意忽视它,摸上了加密终端,试了两次密码都是错的,第三次不过就会锁上。他努力回想有什么和自己有关,又不被常人所知的词……
Cua?试试。
密码通过。
哼。他不高兴地把密码改了。
刚进入终端通讯界面,就有备注名为【闪密西】的账号发来信息:“你来了。五分钟后有人去接你,我们可以谈谈。”
闪密西族,星际除联邦和帝国以外的第三大联盟,bug一般的存在。起源于流浪部族,没有土地,不掌握星球,仅仅极度发达的科技,在宇宙中建立人造“漂浮大都会”。
“漂浮大都会”被称为知识产权帝国,在短短300年间,将整个星际的航空军武发展推上了新台阶。比如,粒子枪是他们的发明之一,联邦和帝国每生产一枚粒子弹,就要向“漂浮大都会”和闪密西族付50%的高昂产权费。
他们用联邦1%的体量,聚拢了宇宙20%的财富。
能搭上这条路子,无疑给搬倒玥萨加足了砝码。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缪寻沉浸在“发现自己”的过程中,想起了更多细节。
原来,他不是第一次谋划要反抗玥萨。在上一段记忆里,他费尽周折联系上了闪密西族,对方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要联邦首相在公开直播中画出闪密西族的秘密符号。
缪寻做到了。在那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一定会被boss再次洗脑。
他讨厌意识下载,更厌恶使用小绿卡,可是为了保存那一晚的记忆……他买了一张空白绿卡,用医疗意识载体提取器,一小段一小段把它们保存下来。
医疗意识载体提取器是用在重大脑补手术前的,最多只能保存一天的记忆,和高级向导的意识刻录速度和效率,不是一个层级。
过程再艰难,他也得到了一张属于自己的绿卡。不是被迫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
他们坐了一会,小餐厅附近始终没有人进来。不仅如此,半径40米内没有第三个人的心跳声,谨防偷听。
“你包下了整间餐厅?挺不错。”
邹赤无奈告诉他:“这是你的私产,你早就买下了它。”
缪寻听到后,倒是没有多惊讶,“哦?我为什么要买它?”
“谁知道,你好像说过什么……噢说这里风景不错。”邹赤环视一圈,周围还是破破烂烂,地面不平,穿堂风带来煎人造肉的油腻味,让哨兵的鼻子很受罪。
缪寻抬起头,纷乱的电线和轨道割破了天空,他笑了,打字道:“买得挺好。我还有其他私产吗?”
“有,但大部分被你毁坏干净了。”
缪寻想了会,又问:“那我有遗产清单吗?”
“没有。你说过等你死了要一把火把东西烧光。”
缪寻吩咐着:“整理个清单给我。”
邹赤不解:“为什么?你又不在乎。”
他托着下巴,凝视那一小片阳光,表情温柔在遥想着什么:“我想加个东西进去。”
“加什么?武器库?”
“加一个人的名字,放在首位。”
“在遗产清单上?”邹赤很有眼色地吞下了“神经病”三个字。
忽然,半径40米内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心跳声,缪寻转头向路对面看去,邹赤慢了他三秒钟,看清那个人的脸,直接愣了。
林翼昆探头探脑,发现他们的位置后,眼睛一暗,向这边冲过来——
缪寻坐着没动,端着小酒,看着薛放的前同事压抑着怒气靠近,指着自己问邹赤:“就是他吗?”
缪寻:“?”
邹赤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肉眼可见地慌张:“不是,你听我解释——”
“pia!”林翼昆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
缪寻:“???”
他想起来自己是怎么输掉赌约的了。
怪不得薛放在船上说,林翼昆总是盯着自己看。他把邹赤救出来一个月,林翼昆就顺着精神链接的感应满世界找到了他的哨兵。
可惜,林翼昆已经在长久的痛苦中疯掉了。
他和林翼昆见过面,林翼昆还总以为是自己拐走了邹赤,对他抱有敌意。
邹赤捂着脸站起来,还想去牵林翼昆:“你怎么在这啊,你应该在精神休养所,我亲爱的。你是怎么跑这么远的,谁给你买的船票,明明身份证都被吊销了。”
林翼昆瞳孔混乱,质问他:“你消失了好久!”
邹赤把向导控制住,好声好气解释:“一周前我还做了蛋糕,我们一起在休养所吃的,你忘了吗?”
林翼昆眸中泛着泪花,“你把我和孩子丢下了。”
“没有孩子,那是你的精神体化成的,你又忘记了吗?”
林翼昆痛苦地推开他:“你给我发了那个信息!说你在笼子里!你骗我。”
邹赤把他强行抱住,用胡渣脸颊蹭他,想让他安定下来,“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亲爱的。我被救了,后来去找你了,你看了我的精神域,过度共感,崩溃了,你病了……”
向导气息错乱,冷嗤道:“哈,怎么,现在开始埋怨我和你共感了吗?你们哨兵就是这样,强占了我就不负责,拿我当治疗机器。”
“好好是我强占你,”邹赤低声碎碎念,“明明我才是下面那个……”
异能者哨向伴侣,很少有人能善终,多数情况下,总得疯一个。
毕竟灵魂伴侣太过深刻,一次绑定就是终身,和普通人随便结婚离婚差别大了。一方出事,另一方即使不殉情,也会痛苦一生。
邹赤和他打了个招呼,拉着自家向导去安抚了。闪密西族人来得很快,戴墨镜的四位保镖过来请他:
“缪先生,请您跟我去停机场,我们要进行转移。”
缪寻走出贫民区的窄巷,停下来,“我需要回酒店一趟。”
薛放的终端被他拿走了,联系不上,他得回去和向导说一声。
“族长专门为您空出了时间,请您珍惜这次机会。”
缪寻眉头一紧,刚要打字,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心跳声。
他瞬间转过头,视线越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是客流量巨大的车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辨认出对方的心音。
砰,砰砰,砰——
比平时更微弱,更慌乱。
缪寻从未见过薛放那副样子,失魂落魄,失去控制,脚步踉跄地走出车站,脸色苍白,只套了一件薄针织衫,没了眼镜,好像被剥掉了保护壳,完全把弱点暴露在外面。
但他发现了缪寻,眼中瞬间点亮了光。
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喧嚣熙攘下,第一眼对视的,是你的眼睛。
“缪……缪寻!”
他高兴极了,不顾命一样向自己冲过来。眼里看不到人群和车辆,只看得到他的猫。
“等我二十分钟。”缪寻迅速敲下这行字。
“请您跟我们走,时间不等人。”保镖催促。
一边是顶着失忆努力多年等来的报复机会,一边是……眼巴巴跑来找他的向导。
缪寻攥紧了手指,呼吸一窒。
因为正在试图横穿马路的薛放愕然顿住了。
向导慢慢低头,倒转过手腕,那里的皮肤一片洁白,什么都没有,徽记消失了。
暂时绑定的时效到期,那股本就微弱的感应,和跳闸的电源一样,“啪”得消失干净。
断掉了。
向导宛如木偶僵在路中央。
他们的链接,又一次断了。
缪寻狠狠对保镖们敲下四个字:“随便你们。”转身毅然丢下这边,敏捷地穿过车潮,奔向横穿马路的男人,一把捞住,以保护的姿态拽到对面路边。
薛放晃了下身体,勉强站稳,马上握住缪寻的手臂,用精神丝去触探,舒了一大口气:“还好,没有破。”
缪寻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屏障。
可你破了。
你破破烂烂地过来找我,而我走了不过一个小时。
很过分。
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到底想怎样?”缪寻用力打出这行字,快控制不住情绪了。
薛放愣了下,面对他的质问,有点尴尬地低下头,笑了笑:“我没想怎样……我就是,怕你被欺负了。”
缪寻眼中全是寒意,他触碰到男人的手腕,一片滚烫。
薛放在高烧。
缪寻:“就算我现在被欺负,你什么也做不了,你精神力枯竭,已经是个废向导了,对我来说没有战斗价值,明白吗?”
这话说得很伤人心。
“我……”薛放嘴唇苍白地颤抖,他想笑一下,出声时,声调却低下去:“没价值也好,废向导也好……我就是想跟着你。”
“为什么!”
“我,怕你消失。”
和上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