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先开始,奚子缘并不想成为刑警。
他想做的,与这个职业完全相反——做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美食烹饪家,品尝不同的人的不同味道与口感。
为此,本科期间,他就考取了高级烹饪证,努力研究食材与技艺。而研究生选择生物化学方向,不过是为了能更好地配比可以毁尸灭迹的药剂。
这样的梦想诞生自他童年偶然的经历。那是他第一次抚摸人肉,在一场突发的车祸上。他不过八岁,懵懂无知,还不会开口说话。坐在他身旁的爷爷被迎面撞来的车一分为二,立即毙命,滚烫的血淋到他的脸上,如一场瓢泼大雨。
他看着死不瞑目的爷爷,触目所及都是粉色的血肉,那些肉才被切割不久,仿佛仍在跳动,鬼使神差的,他把手放在那些肉上。
剖开冰冷坚硬的肌肤,原来内里的肉是如此柔软,如此温热、潮湿、黏腻,如一口怪物的痰。奚子缘尝试着往下按了按,富有弹性与韧道的肉回弹他的力道。时至今日,奚子缘仍能在脑海中复原这种美妙的触感。
但他的梦想不止是孩提时代这次奇妙经历的影响,更多的还是由他本身特殊的感官功能导致。
类似于所有出身于乱性家族的人,奚子缘在精神上饱受着困扰。除了公之于众的高功能自闭症,他还有一项特殊的、尚未告诉别的任何人的精神疾病——他能够共感。
这是源于他在婴儿时期没有得到良好的发展,共感系统保留了下来。他能够品尝流动的颜色,听见光线落下的声音……外物在他的世界里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被感知,人们传授如何破解一道数学题,他却品尝到了因数的甘甜和公约数的苦味,人们演奏音乐,他却看见了音符的影子。
因此,奚子缘总与世界格格不入,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样定义它物,明明它不是那样的。他无法分辨这样的共感与他的自闭症有怎样的内在联系。
不过,共感带来的最特别的体验是——他能够感知到别人的内在世界。
怀疑是新雪落下凛冽的凉意,愤怒是树枝燃烧后发出的滚滚浓烟,悲伤是类似于碳酸饮料,会在口腔里噼里啪啦炸开……尽管每个人会有细微的差距,但大多都有共性,除了爱。
爱没有共性,几乎每一个说爱的人,传来的味道都完全不同。遇到姜冻冬以前,奚子缘无法定义爱。他确信它有独一无二的口感。他幻想它美妙绝伦,是快乐的巅峰,满足的顶点。可惜,爱总是隐藏在各种情绪的杂糅体之后。
十四岁,奚子缘曾在玟身上短暂地捕捉过爱的痕迹,清新、醇厚,像是嚼碎了薄荷与迷迭香的同时,在喝一杯放了方糖的鲜奶。很难形容。
那时玟情窦初开,和校队队长打得火热,队长是个身材魁梧、五大三粗、大脑空空,却偏偏会甜言蜜语的alpha。奚子缘原以为这就是爱的味道,他兴奋不已,跃跃欲试,想尽办法隐藏在玟和他的男友约会地点的角落。他监视他们,跟踪他们,偷窥他们,为了爱,阴暗得如同下水道的臭虫。
可是,他想要更准确地捕捉爱,玟和对方发生了性。此后,爱的味道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它仍在,不过欲望的咸湿,谎言的油腻,自欺欺人的阴冷,无聊发酵后的霉味,以及与自恋有关的甜臭……它们掩盖它,仿佛掩盖尸体腐烂的臭味。
没有关系。
一旦玟再次投入新的恋情,爱的味道又会浮现出来。哪怕它若有若无,缥缈虚无,但它至少存在。为此,奚子缘喜欢上玟,他心甘情愿地待在他的身边,期待着他不断地、不停地爱上别的人。
而和爱一样,死的味道同样让奚子缘念念不忘。
人死亡时,灵魂会爆炸。这是奚子缘在目睹他爷爷死亡时发现的。
整整一生的滋味组成一个究极复杂的复合体,死亡降临,浆果爆开,饱满的汁液飞溅而出,烂熟的果肉流满手心,那就是死亡的味道,回味无穷。
奚子缘喜欢死亡,好比喜欢爱那样喜欢死亡。这样的喜欢使得他不甘心只做一名目睹证人,他还想要亲手让他人死亡,想要把他人做成一道珍馐,品尝它,剥皮拆骨,倾听它的呻吟,吸吮它留下的汤。
但他没有成为一个连环杀人犯,一个美食烹饪家,也没有品尝不同的人的不同味道与口感。
他成为了刑警,在姜冻冬的期许下。
奚子缘能够成为任何姜冻冬喜欢的模样。他本来就是没有形状的人,他像一团雾气,一种能融化在黑暗里的未知生物,一口能吞下所有来自姜冻冬的期待s的沼泽。
“冻冬哥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
奚子缘问身边的姜冻冬。
他们正在逛一个创意市集,搭在疗养院旁边的广场上,摊位围绕中心的喷泉呈向心状,一圈又一圈的摆开。市集售卖着来自各个疗养院里病人制作的小玩意儿,强迫症患者做的手工面包和珠串首饰,抑郁症者的绘画与短诗……各种各样什么都有。
奚子缘兴趣不大,姜冻冬却很喜欢。他拿着一柄宣纸压的扇子,来回端详了许久。
“啊?什么?”姜冻冬回头看向他,表情有些懵。
奚子缘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抿了抿嘴,照旧露出那副无辜、羞涩的模样。
“突然问这个做啥?”姜冻冬反问,他转了一圈手里的扇柄,付了钱。
“就是想知道嘛,”奚子缘带上撒娇的语气,他露出笑,他知道往往他笑或者流泪,姜冻冬就不会拒绝他的要求,“真的好想知道,冻冬哥一直都没有告诉过我。”
“好吧。”姜冻冬摸了摸鼻子,虽然感到难为情,但他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肉麻话。
“是一见钟情。”姜冻冬笑着说,“第一天去报道时偶遇了你,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真的吗!”奚子缘凑到姜冻冬身前,他红着脸颊,眼睛亮晶晶的。他不断向他求证,“真是这样吗!”他用略带兴奋与激动的口吻说,“我一直以为冻冬哥是结婚后才对我有好感的。”
“没有的……”姜冻冬咳了两声,他用手挡住嘴,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一见钟情没错啦。那会儿你从我的身边经过,回头看向朋友,我就被迷倒了。”
奚子缘整个人都开心得飘出了小花。
然而,当姜冻冬背过身,弯腰挑选下一个摊位上的玻璃制品,他脸颊上腼腆的笑容、淡淡的红晕都消失了个干净。细密的眼睫垂下,奚子缘凝视着地上他与姜冻冬交织的影子。
一见钟情吗?
‘你知道吗?他对你是一见钟情。’
奚子缘回想起那个名为莫亚蒂的alpha对他说的话。
他和姜冻冬结婚的第二年,回家的转角处,奚子缘遇见了莫亚蒂。莫亚蒂坐在墙头,点燃着烟,脚上穿着姜冻冬的拖鞋,黄色的海绵宝宝,奚子缘记得很清楚。
莫亚蒂似乎是专门为了等奚子缘,见到他了,他跳下来,站到他面前,‘你说,人怎么会一见钟情呢?人真的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心动吗?’
奚子缘不言不语,他靠着墙根,做出畏缩害怕的动作。
莫亚蒂嗤笑一声,‘姜冻冬现在可没空看你巴巴的样子。’
奚子缘闻言,收敛起了眉眼。他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莫亚蒂,他闻到了嫉妒的味道。
‘能一见钟情,一定是那个让他怦然心动的人似曾相识。那么,你认为,你身上令他感到似曾相识的是什么呢?’莫亚蒂亲昵地凑近奚子缘,他把手搭在年轻alpha的肩膀上,他们看见对方的眼睛。
‘和我一样的蓝眼睛,一样不幸运的童年,一样的极高的精神能力,一样的碎掉的自我和需要帮助的可怜气质?’莫亚蒂问奚子缘。
奚子缘对此毫无回应,他站在原地注视着花坛里的吉祥草,仿若未闻。
这场交流以莫亚蒂没讨到乐子,满脸无趣地离开作为告终。
奚子缘承认,他和莫亚蒂的确在这些方面相似,尤其是那双蓝眼睛。更深来说,他们同样都是以类似于雾气的、奇形怪状的方式活着,所以,他们初见便两看生厌。
可是奚子缘并不认为他是莫亚蒂的替身。
他的感知中,姜冻冬是一个多情的人。他能够同时爱着不同的人,即使他自己毫无察觉。他对他,对莫亚蒂,对他的另外两位前夫都是完全一致的、最为纯粹的、没有任何情绪包裹的爱。如果有那个原型,那个蓝本,那个一切最初的人——那一定不会是莫亚蒂,或者任何别的与姜冻冬缔结过亲密关系的人。
摊主正向姜冻冬介绍着一个渐变色的玻璃杯,由红渐为黄,色彩层次丰富且柔和。
“这是夕阳。”摊主说。
姜冻冬爱不释手。
奚子缘看着姜冻冬,只有当他不望向他时,他才能够注视他。
奚子缘一直没告诉姜冻冬的是,第一次见面,他回头看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姜冻冬。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人身上感知到没有压抑,没有恨意,没有愤懑,没有一切阴郁的想法与情绪。姜冻冬的内在世界是如此单一,如此纯净,莫名地在他感知到的顷刻便让他几欲落泪。
那个时候,奚子缘都不清楚这种独特的、纯粹的感知究竟是什么。他将它取名为姜冻冬,他只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它。
直到和姜冻冬结婚,和姜冻冬相爱,奚子缘才明白原来那就是爱。那就是他追逐多年的爱的滋味。
“小缘,你看,好漂亮!”摊主把那个落日杯包装起来时,姜冻冬又看上了一个玻璃制的吊坠。他拿起吊坠对着月光欣赏,吊坠呈弯弯的月牙形,通体清透,碧蓝如海,在月光下浮现出海水的波光。
“哥好喜欢蓝色。”奚子缘说。
“很漂亮的颜色嘛!”姜冻冬笑着答道,他看了一眼奚子缘,又说,“和你眼睛很像。”
‘他也有一双蓝眼睛吗?’有那么一瞬间,奚子缘想要这么问姜冻冬。
他很想知道姜冻冬透过他的眼睛时,究竟在看谁。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姜冻冬买下了吊坠,他把手心的浅蓝色的玻璃递给了他。奚子缘接过时,冰冷的玻璃已经变得温热,甚至有了柔软的触感错觉,像傍晚递给他的那根洁白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