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餐厅出来,我直接坐上了接送食客的摆渡车。
我相当任性地不理睬身后追着我跑的陈丹,兀自甩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比起上山和缓悠哉的路,下山的道要惊险许多,不仅坡路增加,还都是急转弯,路况也不大好,时不时就会遇到几块浮出地面的裸石。我又坐在最后一排,整段路下来,我的脑浆都快被摇得匀称了。
真是不知道这种高级餐厅,怎么会设计这样的送客路。难道是想帮食客催吐?我没好气地想。但想完,我发现,我心里的火气早就在这段颠簸的路程中消耗殆尽。我不再生气,只是有些心烦意乱。
摆渡车上同行的食客,接二连三地钻进各自的私人交通工具里。不一会儿,山脚处只留下我。
此时已经傍晚,我捶着腿,又揉了揉要散架的腰,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向公共巴士站。巴士站已经被茂盛的绿植包围了,像个深陷绿意的洞穴。如果不是身旁被擦得瓦亮的路牌,我大概也会以为它已然废弃。
我仰着脑袋,仔细研究路牌上的公交车。最终确认眼下唯一适合的,只有一班驶向军区医院的巴士。到那儿了之后,再换乘另一班就能回家。
弄清楚了路线,我举起终端,对着路牌拍下张照片,发送给莫亚蒂,详细地告诉他该怎么回家,看到了两条信息全都显示已读,我才继续拉黑他。
脚边三角形的蕨类植物蜷着叶子,屁股下钢制的椅子冰凉得直冲天灵盖,面前黑色的道路从我的左右两端无限地绵延,路面的夕阳细碎金黄,闪闪发亮。
等车的途中,仅剩的烦闷也缓慢地平和了。我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山野里,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我身边总会上演类似于争风吃醋的戏码。
明明都是很好、很优秀的人,可一旦相遇,便会互飚垃圾话。而其中的原因,貌似都是非常在意我。可如果在意我,难道不应该更尊重我的想法吗?
对于自己,我持之以恒地希望:我是有助于他人的。
基于此,我不喜欢因为我引起的争端,也不喜欢任何人因为我去伤害别的人。每当这种场景发生,我会尴尬得想立刻逃跑,又觉得我应当为此负责。所以我会尽量遏制逃跑的冲动,尝试绞尽脑汁地劝阻。
逃跑或者劝阻成功了尚且还好,可一旦失败——就像今天这样。挫败、无力便会立马填满我的心。
我一直克制的怀疑,也会随之崭露: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会更好?
紧随其后的,便是我对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的诘问。我究竟应不应该存在?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存在?我的存在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这些问题,我从十九岁思考到现在,有时我会给出坚定的回答,有时我飘忽不定,站在虚无的边缘,有时我积极乐观得仿佛心里住了个永远不悲伤的白痴,有时我的答案则消极沮丧得有自毁倾向。
巴士驶上一座漫长的跨海大桥,渐渐靠近市区。我坐在中间的位置,看着窗外从盎然的绿色变换成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个时候,我又想和莫亚蒂聊天了。
虽然他刚刚才惹我生气,但能聊这些话的人,似乎只剩下莫亚蒂了。裴可之不在了,白瑞德早就不愿再纠结这些问题。如此想来,还有点儿孤单。
可我才不要主动去找莫亚蒂。我刚刚才对他发火,哪能立马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和他聊天。怎么着也得是他向我低头才对。
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干脆抛之脑后。恰好巴士到站了,我下车,矗在医院门口。眼前的巴士哼哧哼哧地驶过,取而代之的是挂着的‘住院部’三个红色大字的高楼。我盯着那三个字,忽然记起来,李教官前年便被请进了军医院,他应该就住这儿没错。
于是,我的脚拐了个弯,走向军区医院。
由前台护士的接引,我很快来到住院部大楼的中间层。中间层是打通的空中陆地,专门为一些有资历的军官建了带独立院落的小楼。
这应该是最近几年新建的,我还从没来过。这几年——应该说柏砚在位的这些年,军部的经费从来没断缺过,针对退役军人的关怀政策也一年比一年好。我埋着脑袋,跟着护士七弯八拐,最后进入一座院前种着枣树的平房。护士打开门,和李教官交谈几句,才请我进入。
李教官如今丧失了大部分生活能力,他的病床就安置在客厅。
我一进去,便和躺在床上的他四目相对。见到我,李教官很惊讶,“你怎么来了?”他撑开耷拉下的眼皮,望着我,眼里骤然亮了。
李教官比我前几年见到他时更衰弱了,他梗着脖子,发狠地用力许久,才勉强支起上半身。他的皮肉一层一层地松弛下来,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生命正在衰老里融化。
在李教官面前,一身老人味的我,反倒成了年轻人。
“来看看您。”我说,看李教官的床从平放状态缓缓升起,“您要歇了?”
李教官缓慢地抹了抹脸,他扯出笑,“就是有点儿困。人老了都这样。”他边说边眯着眼睛打量我,左瞅瞅右瞅瞅,似乎确定我还不错,他又问,“你一切都还好吧?”
“我当然好啊,”我笑眯眯地点头,“我好得不行。”
见他还有些担忧,我伸出手,掰着指头数给他看,“您看看,我现在没孩子、没老公的,”我伸出食指、紧接着又是中指,“我还有钱、有房子,资产多得花不完。还有啥不好的。”我摊开手,对李教官说。
李教官斜着嘴也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处留下一串口水,我顺手拿起软巾纸,帮他擦了擦。李教官却摆了摆手,不要我做。看上去对我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
“开心吗?”李教官问我。
“开心啊,我啥时候不开心?”我乐呵呵地说,露出和年轻时一样的情态。
李教官也乐呵了,笑骂了我一句,“没心没肺的。”
“您吃晚饭了吗?”我注意到李教官床头柜上还剩大半的燕麦粥,“要不要我去给您喊点儿?”
李教官摇摇脑袋,“我不饿。不想吃。”
不想吃饭在我眼里可是个大问题。我“嘶——”地倒吸口气,连忙追问,“是不是医院的饭菜太难吃了?我带您出去吃些?”
这次李教官没再摇头,他给出个与吃饭无关的回应,“前台的护士可不会放行。”
“没事儿,我把您抗出去,”我满不在乎地答道,“到时候您就直挺挺的,一动也别动,我盖块布到您身上。假装你是颗炮弹。我在执行军事搬运任务。”
李教官被我的话气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又笑又生气,笑声夹杂着不停歇的咳嗽从他的胸腔内蹦出来,“你这个臭小子!”时隔许久,李教官终于发现了我当年瞒天过海的秘技,“你以前就是这么帮你的同学逃训练的是不是?”
我震惊,“您才知道啊?”
李教官指着我,手指颤抖,可惜喉咙里的痰含糊了他的笑声。“你啊!你啊——”他摇着头,叹了口气,“你真是的。”
我帮李教官倒了杯温水,等他慢慢饮下,我一手拿起果篮里的鸭梨,一手拿起陶瓷小刀,“我给您削个梨吧,怎么着也垫垫肚子。”我低垂着头,看着淡黄色的果皮一条条脱落,“您现在有啥想法还没实现吗?”我询问李教官。
李教官看向我,那双深凹在皮肉里的眼睛充满了隐晦的期许,“我现在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出院。我想回自个儿家里待着。”李教官低声和我说。
这咋不行?我刚想这么答,但转念想到了老年人监护制度。要不是裴可之那些遗产,过几年,我的身体行动不便了,我也会和李教官一样,强制性被军区医院接收。
“这儿不好?”我转而问道。
李教官叹气,他用手揩了揩脸,像是要把脸上的无奈揩掉,“这儿很好,”李教官嘟囔着说,这个时候他显出一股老年人的执拗来了,“我就是想回家,想回家……哪怕是回家再看看也好。”
大概这样的要求在年轻人听来,就是一个老糊涂的瞎折腾,但我到了这个年纪,反而能理解李教官的恳求了——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次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所以,难免会执着。哪怕理性知道不值得,也会执着。
“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儿呢。”我嘴上应和着李教官,心里头回想了一圈现在针对荣耀退役人员的临终关怀政策,没成想还真被我找到一条合适的,“包在我身上,我待会儿办个手续,给您送回家。”
我抬起头,诧异地发现李教官听到我的话后,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他的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明,原先苍白的嘴唇都有了血色,脸颊上还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我意外于李教官的激动,又马上补充了几句,免得他失落,“诶,您先别激动得太早,”我说,“有条件的。到时候有俩医护人员陪着您回家。”
我记得我的关怀政策里是可以要求驻家陪护的。我打算等下以我的名义给李教官办理,这样他就能享受得到。
李教官连连点头,连说三声,“好、好、好!”说完,他期待地望向我,“多久能回去?”
我笑着,继续埋下脑袋削梨子最后的皮,“明天一早就给您送回家,怎么样?”
“好。”李教官说。
我切着手里雪白的果子,甘甜的汁水浸湿了我的掌心。将它切成一份份的小块,装进碗里,我再次抬起头,“瞧您高兴的那样,”我说着,把小碗递给李教官,“来吃点儿梨吧……”
然而,李教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躺回了病榻。他闭上了眼睛,眉眼舒展,嘴角还带着笑。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滑落到床边的左手。
“李教官?”我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教官?”
回答我的,是我非常熟悉的,那种人走进死亡时的呓语,“好……回去好,”李教官念叨着,“明天就回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和呼吸一起消失。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快了,快得淡黄色的果皮还没来得及落进垃圾桶,快到陶瓷小刀上还蒙着一层发亮的梨子汁水。根本来不及让我反应。我沉默地把手里的小碗放到桌上,接着按下紧急呼叫的按钮。
护士出现得很迅速,眨眼的功夫,一道声音便从我的背后响起,“怎么了,先生?有什么可为您提供需要帮助的?”
我没有转身,我仍然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神情安详,眉眼带笑的李教官。真是难以想象,年轻时脾气这么火爆的人,老了的模样却如此慈祥。
“他去世了。”我说,“就在刚刚。”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军区医院的。
在明确告知医生,我明天会来为李教官的后事负责之后,我魂不守舍,脚步虚浮,连走带绊地走到了回家的巴士。
与第一程巴士相比,这次的巴士上,我的情绪愈加暴烈。
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我,与此相对应的,一种自我怀疑的煎熬同时发生着。我被悲伤的矛从口到肛贯彻,钉在大地上,曝晒于自我怀疑的烈日下。我的眼泪被煎干,煎得滋滋作响,至余下欲哭无泪的郁结。
假如我——假如我早些日子去看李教官,去倾听他的烦恼和愿望,帮他更早地回到他的家,他是不是能够多活些时日?他是不是能够更快乐、愉悦、自得地过完人生最后的时光?
接着,在悲伤李教官的死亡后,在继我陷入‘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会更好?’的问题后,我再度钻进了另一个诘责: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更好?
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无法让人满意?如果我不是有助于他人的,那么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价值?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的存在又究竟有什么合理性?
我面无表情,紧绷着思绪,一个劲儿地向家里冲去。
我要暂时搁置餐厅里对莫亚蒂的怒火。我现在想找到他,和他发生一个拥抱,然后告诉他,我现在纠葛不清的内心。
莫亚蒂很聪明,他一定会有办法帮助我。
我颤抖着手,对着锁孔对了好几次,才成功打开门。
进了屋里,我快步走去小院边上的长廊,莫亚蒂大部分时间都在那儿躺着消磨时间。但这次,除了和我撞了个满怀的梧桐树,别无他物。我又去了客厅,他也不在。我呼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可终端显示,一个小时前,他的确已经到家了。
思及此,我直接进了他的房间。
他可能在睡觉,或者以为我还生气,为了躲我,假装睡觉。意外的是,拉开门,我只看到他扔在地上的亮粉色的芭比公主体恤,和侧面有三根白边的黑色运动短裤。这是他今天出门穿的衣服。好了。
我本来岌岌可危的心,此刻终于死了。
我知道他在那儿。我心想。
我不再犹豫,转身走向那个最糟糕的地方——浴室。
我缓慢地穿过整个养老小屋,走到偏僻的、独立于其它房间的浴室。我推开门,带着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我平静地看着浴缸里满池子鲜红的水。
莫亚蒂就躺在浴缸里,这些红色都是从他的右手的手腕里流出来的。
浓稠的血腥味和热气一齐传来,其间还夹着橘子香氛的果酸味,这并不好闻,跟酸掉的一分熟牛排没有区别。
我的目光依次从莫亚蒂的脚趾掠向他的膝盖、大腿、平坦的小腹,以及还有微弱起伏的胸膛。他仰着头,修长的脖颈后,两道细长的下颚线正对着我是的。没错。和过去很多次一样,莫亚蒂自杀了。
我立在门口,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我猜测,我应该也和过去很多次一样,咋咋唬唬地上去,急吼吼地捞出他,然后赏给莫亚蒂几个逼斗。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该做什么了。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该做。因为没有我,一切会更好。因为我总是无法做到更好。
在我长久的遥远的注视下,莫亚蒂悠悠地转醒,他用另一只手抓了抓头发,随后,他低下脑袋,看向门口的方向。他的脸色呈现出失血过多的惨白,他半敛着眼,目光迷蒙,似乎沉迷其中。
莫亚蒂盯着我,挑了挑眉,“姜冻冬,为什么露出要崩溃的表情。”
他趴在浴缸边上,像条蛇,浑身都充满了没骨头的懒散。左手的血还在流,他却完全不在意地笑着问我,“你怎么了,姜冻冬,怎么想要死了一样?”
他的态度亲昵又随和,好像我说出我很难受,我需要你这样的话,下一秒,他就会自杀暂停,来当我的知心好友。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莫亚蒂自杀,是我和他都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们还在精神疗养院当病友。
他的自杀总是发生得很突然。上一秒,他还微笑着毒舌我的笑话和废话没区别,下一秒,他就当着我的面,跳进了海里。
我被他吓坏了,也顾不上身体恢复与否,当即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那时,我还不清楚莫亚蒂的秉性,也尚未发展到可以赏他几个大耳巴子的关系。我惶恐、惊慌,甚至差点儿被他的自杀急哭。直至他‘哇——’的一下,吐出腹中的水,我才如释重负。
从什么时候起,我还是会很努力地和他的死亡进行拔河比赛,但在心里学着开始尊重他的选择,以至于对他的自杀习以为常了呢?
也许是当那个时候的我明白,死亡是莫亚蒂体验生命的方式,死亡是他生命图腾的一部分时。那么现在呢?
现在——在莫亚蒂不再宣称爱和死一样轻贱的现在,他又为什么死亡?
我凝视着在死亡边缘徘徊的他,呆呆地、木然地询问他,“莫亚蒂,你到底为什么想死?你不是已经学着好好生活了吗?为什么又要自杀?”
莫亚蒂笑嘻嘻的,他白色的唇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当然是因为你啊,”他无比温柔地说,“为了吓你一跳。”
因为我,因为我,又是因为我。
我突然没法控制地笑了起来。我大笑出声,胃部再也消化不了我的情绪,止不住地筋挛作痛。
我走向面露惊奇的莫亚蒂,他病歪歪地躺在浴缸里,赤裸、苍白且四肢柔软的身体像浸泡在福尔马林的植物标本。但他可从没有植物的安静。他仰着脸,目光追随着我的脚步。
“莫亚蒂,你说你想看我发疯。”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此前莫亚蒂的话,“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我蹲下来,平视莫亚蒂的眼睛。他歪着头对我笑,还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既然你这么想死,”我的双手掐上莫亚蒂的脖子,纤细的,隐隐有几根血管突出的脖子,“不如死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