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陈丹找我是啥大事。
毕竟让他这个行程表精确到秒的人亲自来拜访,也不可能是什么鸡毛蒜皮的琐碎。却没想到,他只是希望我能和他选择的继承人聊聊。
“这么快就确定了?前面我都没听到风声。”我惊讶地看着他,嘴里还叼着半块饼干。
所谓‘继承人’,其实是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规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路是正确的路,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限,继承人就此诞生。
区别于家族培养的传承者,继承人是在军政有影响力的人所选择的后辈。这个继承人不一定有血缘关系,所继承的也不是先辈的地位和财富,而是一种权力关系、人脉资源和派别主张,继承人更像是生命与思想的延续。我是我的老师达达妮·卡玛佐兹的继承人,姚乐菜则是我的继承人。
“选好了,”陈丹说,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是我姐姐的小儿子。”
陈丹姐姐的小儿子——我脑子转了好几个弯。最后,一张娇嫩白皙的脸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个年轻的omega,有着一头栗色的卷发和娇小的体格——我脱口而出,“沈芸云?”
陈丹抬起眼望向我,似乎没想到我竟然知道,“你见过他了?”过了几秒,他又反应了过来,“他和柏莱交往过,也难怪你见过。”
我点头,“我确实见过这个孩子几次。”
对于沈芸云,除了他的出身以外,我唯一知道就是沈芸云和陈丹的姐姐并无血缘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柏莱能够和他恋爱。至于为什么没有血缘关系,沈芸云的生母又是谁,这些问题涉及隐私,我也不好多问。
“你觉得他怎么样?”陈丹漫不经心地问我。他随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卷发,露出饱满的耳廓。
我回想两次遇见这个年轻omega的场景,“很年轻,很有活力,但有时候脾气不太好。”
陈丹接话,“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我摇摇头,“不,恰恰相反,”我说,“感觉他是一个很缺爱的孩子。”
我摸摸鼻子,又给自己挽尊,“我感觉啦,我只见过他一两面。”
我并不了解这个孩子。所有的评价都只基于沈芸云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高高扬起的下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爱欲的魔魅、易碎的美丽和稚童身处于尘世的惶恐都能在这个年轻omega的身上找到。他仿佛是一个套进了诱人身体的儿童,可怕的是,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坚定信念也不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
陈丹思索了片刻,“缺爱吗?”他冷淡地点头,并不关心,“也许吧。但现在谁不缺爱?”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选择他?”他接着我问。
“是有点儿,”我说,“我原以为你会更倾向于你的秘书。”
陈丹的秘书比沈芸云大三岁,但跟在陈丹身边已经有五年了。我见过这个omega,和陈丹如出一辙的对权威都保持着警惕的态度,说话比较犀利,经常会反驳陈丹。虽然陈丹总会反唇相讥,反驳回去,甚至面色不虞略带不喜,但他私下里和我说过,他很喜欢这个孩子身上那种谁也不服的劲儿,
陈丹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他垂下眼,难得露出疲态,“他认为我总是在控制他,束缚了他的自由,”谈到二十岁出头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omega,陈丹的语气柔和了很多,“前两月和一个alpha私奔了。”
我都想要叹气了,又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吃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吃爱情的苦。“不找他聊聊吗?”我遗憾地问。
“不。既然他做出了决定,那么他就要为此负责。”陈丹平静地说,“我不会再去挽留他。他也永远无法再靠近我。”
他的态度一贯坚决,我也不再多言,尽可能地宽慰他,“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他们有自己的新尝试也不是坏事。”
陈丹低笑了一下,“姜冻冬,你安慰人的方法还是这么土。”
我耸耸肩,又拿起块饼干吃,咔擦咔擦的,饼干碎在我嘴里化为甜,“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陈丹看着姜冻冬一手拿着饼干,一手端着茶,一边一口,吃得不亦乐乎。姜冻冬的茶总是选的很苦,糕点却偏爱甜腻的口味,就他自己所说,这是解腻搭配。
姜冻冬自己不知道,每次他吃到爱吃的食物,总会忍不住地微微晃动身体。这一点是陈丹见他的第一面便发现的。那时陈丹和柏砚才办好结婚手续,他们都还有别的行程,于是在民政局口分别。走了没几步,陈丹就遇到了姜冻冬,姜冻冬一个人蹲在路边。
陈丹原以为这个丈夫的前妻是悲伤过度,失心疯了,他皱着眉快速经过。走到前面了,他回头一瞥,才发现原来这个omega正在啃一大张沾满了白糖与黄豆粉的糯米粑。粑又大又圆,粘稠软糯,姜冻冬美滋滋地啃着,哼着小曲,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之晃动。
陈丹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这个omega可真有没心没肺的。随之便将这个可怜的omega抛之脑后。
姜冻冬又吃完了一块饼干,时隔多年,陈丹发现,他依旧保留着孩子的纯真,吃到好吃的会高兴地哼歌,看到好看的就挪不动脚,他喜欢跑,喜欢跳,喜欢去外面玩,和不同的人做朋友。
意识到自己把整个礼盒的饼干都吃完了,姜冻冬心满意足,他想起还没有回复陈丹的请求,摸摸鼻子,“这种小事你在终端里和我说不就行了?还辛苦你跑一趟。”
这是答应的意思了。陈丹毫不意外这个答案,他仰起脸,卷发拂过脸颊,“恰好顺路罢了。”他说。
的确,这是件再小不过的事。陈丹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过来看望一下姜冻冬。毕竟除了‘办事’,他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同为柏砚前妻的身份,还是夹在中间的柏莱?这两个alpha确实与陈丹和姜冻冬间密不可分,可陈丹却不想在他和姜冻冬的关系里与他们牵扯太多。
至今为止,陈丹仍无法定义他和姜冻冬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上下级,是引导者与被指引者,是似是而非的朋友,是多年不见仍能了解对方最深层理念的知己。
和柏砚离婚的第一年,是陈丹人生的低谷期之一。那时他身心俱疲,他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使得这段婚姻走向破裂。他竭尽全力地挽回柏砚,可是这个alpha的眼睛却永远凝望着过去。为了维持仅存的骄傲,他宣称是他与柏砚主动离异。
那时陈丹还很年轻,二十七岁,他以为不过就是一次离婚,没有柏砚,他照样可以很好。但他忘记了,从一个实习生到宣传部的主任,他依靠的是一条捷径与来自alpha的庇护。没有了柏砚,他的道路变得寸步难行。曾经温和儒雅的前辈变得冷漠疏离,以前有礼克制的对手变得面目可憎。
婚姻的失败令他频频犯错,纵然是些鸡毛蒜皮的小失误,可他的对头们却像是闻见了伤口腐烂的秃鹫,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他们批判他,在成就与学术上从他某个错别字、某个标点符号的使用失误入手,质疑他的专业性;在个人生活上用精神分析他的过去,分析他少年时谈的三场恋爱,分析怎么以第三者介入他人的婚姻如何考alpha上位。
那时,陈丹终于明白,他作为宣传部唯一的omega,却能站稳脚的根本原因,不是他的专业能力和突出贡献,而是他的背后站着一个足以让所有alpha与beta都敬畏的alpha。他忽然感到荒谬极了,当他说那些omega权益保障主张时,台下的alpha与beta都在想什么呢?他们面上微笑、颔首、鼓掌,内心里是否嘲讽他的可笑。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得到的荣誉,都不过是在另一个alpha的庇护下。
一种强烈的羞耻贯穿了陈丹,这让他忍不住蜷缩,抱紧自己。他感觉他浑身赤裸地跪在广场中心,里一圈外一圈的alpha与beta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就在所有人都批判陈丹,在omega宣称他是伪O权,alpha与beta指责他才不配位,抢走了自己的机会时,姜冻冬出现了。
‘很好笑吧?’二十七岁的陈丹蹲在地上,他的身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里面全是他的办公用具,他被赶出来了。所有人都憎恨他。他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盯着站在他面前的姜冻冬,‘看到我落魄的样子,你很高兴吧?’
他抹掉脸上的泪,自顾自地、反复地说着,‘你很高兴吧?看到我落魄……’
三十七岁的姜冻冬伫立在光影的交汇之处,低垂着眼,注视他,‘不,我一点儿也不高兴,’他说,‘相反,我很遗憾和惋惜。’
陈丹根本听不清姜冻冬的话,他满腹都是怨恨与委屈,‘我有什么错?当时我只是一个实习生,柏砚是能够决定我的去留的上司的上司,我不过做出了最有利于我的选择,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或许我会。’
‘凭什么都来攻击我?哪怕我是做了绑定婚姻的第三者,那又怎么样?我能介入——最大的原因难道不是柏砚吗?为什么全都来指责我?’陈丹喋喋不休。
姜冻冬耐心地倾听,‘那不是你的问题。有问题的是我和柏砚。’
陈丹没想到居然会从姜冻冬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抬起眼,瞧向姜冻冬,可泪眼朦胧,他只看清一个隐约的轮廓。
‘你这么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是想要突出自己很得体吗?’他眨掉眼泪,狠狠地瞪姜冻冬,认为他是那些来看他笑话的人,他一拳打翻身旁的纸箱,发泄似地对姜冻冬吼道,‘我不要柏砚了——还给你!还给你!你都拿走!’
吼完,陈丹又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他知道自己现在大喊大叫、歇斯底里的模样蠢透了,可情绪支配了他,令他无法冷静下来。
他一直哭,想到这些年来,他仰仗了柏砚什么呢?不过是借助柏砚的权威,使竞争更加公平。明明他的能力、贡献不比任何人弱,他仅仅想要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好让他不至于性别被淘汰。
陈丹的泪簌簌往下落,他哭得泣不成声,直到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叹息,‘我看过你的演讲和采访,你很有力量。你曾经说过你童年时就明白话语权的重要性,你希望你能够成为掌握话语权的人之一,让更多身处于omega这种境地的人通过你的嘴发出声音。那么现在,你还坚持着这样的理想吗?’
陈丹顿住了,他几乎是傻傻地抬起眼,却发现原本他打翻的纸箱已经被捡起,散落一地的办公用品都依次放了进去。年长的omega正弯腰,递给他一张纸,这次,陈丹看清了这个名为姜冻冬的omega,他的相貌平平,圆脸,圆眼,眉眼间带着威严的慈悲。
‘拥有话语权的omega很少,’姜冻冬对他说,‘我们的理念并不冲突,我不希望我们为无关紧要的事走向对立。’
‘我凭什么相信你?’陈丹问,他的眼角还挂着泪。
‘我们都是omega。我们处于同一种处境。’姜冻冬说。
在姜冻冬又一次添加茶水时,陈丹忽然说,“其实我选择沈芸云不是由于我的秘书走了,也不是由于他是我姐姐的孩子。”
姜冻冬望向他,轻轻点头。
“沈芸云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他幼稚、尖酸、刻薄,用说话恶毒的方式来彰显个性,凭借年轻和貌美收集alpha来体现魅力和人格。或许他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还算勃勃的野心,以及在本性上尚且谈不上坏。”陈丹平静地细数自己这位继承人身上的缺点,“就是这么一个又蠢又毒,浅薄肤浅,眼界狭隘的omega,却在上个月找到我,告诉我说,‘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想要找到他的道路。’”
“他很聪明,学得很快,往往我说一句,他就能融会贯通所有知识。一个月的学习让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满口贱民、屁民。有一天,两个年轻的alpha争论扶贫政策,在穷山恶水的愚民恶民究竟值不值得帮扶吵得不可开交,他忽然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没有选择。’我知道,是他了。尽管他还是禀性难改,时常虚荣傲慢,卖弄风骚,但比起他的悟性,这都无伤大雅。或许等他再大点儿,被alpha背叛几次;等他切身体会过他人的生活与困境后,他便能长足够多的教训,迎来蜕变了。”
说完,不出所料的,陈丹听见姜冻冬说,“那很好啊,”他发自内心地祝福他,“恭喜你,终于找到了继承人。”
陈丹笑了起来,他紫色的眼睛轻轻落在姜冻冬身上,如同一根羽毛从空中飘落,“我选择他,因为他和年轻的我一样。”他说,“姜冻冬,我选择他,因为你当初选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