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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无用者之墓(七)

我和三个怨种前夫 妤芋 8586 2024-07-31 09:36:49

姚乐菜是个非常贴心的孩子。

得知我赋闲在家,他特意在假期跑来照顾我。大概是上次和他抱怨春天阴雨不断时,我的膝盖总在作痛,被他记在了心里。

于是,我又过上了一觉睡到大中午,睁开眼就有热菜热饭吃的好日子。

下了一周的雨,天气终于转晴。我躺在院子中的椅子里,头顶梧桐树细密的枝桠不停晃动,阳光一块块同样细密地摇曳着,摇曳在身体上、大地上。

“回来了?”

我听见玄关处响起开门声。

紧接着是一些重物落到地板的声响,小菜没有回应我,而是放下采购的大包小包,咚咚咚跑过来。他抿着嘴,目光炯炯地锁定住我,两条好看的眉毛凝成严肃的一字型,连眉梢都在用力。

我一脸疑惑时,他肃穆着脸,走进院子,走到我面前,“叔叔,我想了两天,有一件事我还是决定要告诉你。”他无比郑重。

我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里的碗,擦了擦嘴。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小菜这么严肃,是看我偷吃酸辣粉生气了。

姚乐菜这才注意到我竭力想要正常化,以此让他忽略的酸辣粉。“啊!叔叔,”他的眉毛搅在一起,他指着碗,“你又偷吃酸辣粉!医生说了你不能吃这些!”

医生还说我要多做爱,努力恢复自动流水的身体机能,保持健康呢。我心里如此腹诽道,但可不敢和厨子顶嘴,“哎呀,这不重要不重要,”我把飘着辣椒汤的碗往藏到后面的小桌上,我摆摆手,“你不是要和我说事儿吗,快说啦!”

“噢,是的,”小菜的注意力回到了刚刚到话题上,他吐出一口气,告诫我,“这是我偷听到的,但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叔叔——你千万不要太惊讶。”

“什么事?”我坐直了身体,还真有几分好奇了。是什么惊天霹雳爆诞大事,要卖这么多关子?

姚乐菜忧心忡忡,他悲悯地注视着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不忍之色,像极了医生即将告知患者,由于他的肠子很有主见地自己给自己打了结,从此之后屎都要经历九曲回肠才能被拉出的噩耗。

偏偏小菜还说,“叔叔,你先深呼吸一口气,我怕把你吓到。”

我的呼吸直接漏掉一拍。难道我最恐惧的事还是发生了?

“好了!我准备好了,”我强装镇定,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告诫自个儿一定要稳住,“你说吧,小菜!我准备好了!”

在我视死如归的注视下,小菜缓缓张嘴,淡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我听见他说,“柏莱,准备和谢沉之结婚。”

憋在心里的气总算散了。我长长地吁气,悬着的心轰然落回胃里,“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心有戚戚,拍着胸脯,顺着气。“我还以为是你要和柏莱结婚了。”

小菜瞬间面无表情,原本明媚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仿佛刚杀了个人,坐在尸体上思考导致这场谋杀背后的社会机制问题。“叔叔,”他阴恻恻地说,整个人都变成了阴暗批,“我说过,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我彻底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回味一番小菜刚刚的话,我又追问,“他们什么时候恋爱的?”

虽然明白柏莱一向独立,啥事都爱自己拿主意,但恋爱——还是这种要结婚的恋爱,都没有和我透露一声,想到这儿,我不免感到失落。

小菜却摇摇头,否认了恋爱这个说法。

“不是,”姚乐菜解释道,“他们没有恋爱,连见面都没超过五次。他们两个纯粹是都想整合彼此的资源,但又弄不死对方,所以他俩不谋而合,想通过结婚,让利用对方资源的行为具备合理性、合法性。”我,“……”

非常柏莱的逻辑。我有点儿傻眼,但又不意外。因为实在太有用,所以干脆结婚好了。怎么想都是百利无一害。

我甚至能猜到,柏莱评估和谢沉之结婚的好处时,心里盘算到的最大好处一定是:只要让谢沉之死早点儿,他就能名正言顺地继承一个单脉世袭贵族的所有资产。

可是谢沉之那个孩子,想从柏莱获得什么?首先排除感情,这个孩子非常坚定地热爱着他祖宗的妻子,一个存在于画像的omega……

我越想越头疼,果断放弃思考,无力地点头,“挺好的。”

小菜见我有气无力的,关切地给我倒了杯热水,“叔叔你还好吗?”

我喝着水,无奈地叹气,“还好,他们两个都是聪明的孩子,谁也吃不到谁的亏。”我苦笑,“别真闹出人命就好。”

小菜赞同地点头。他的态度比较乐观,“应该不会下这么狠的手吧?”

我也不知道。这几年,我时常觉得柏莱有分寸了,但又常常觉得他还和以前一样,那种不顾一切的有用论调,那种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只要有用就好的价值观,始终是他的底色。

“是啊,alpha和alpha受孕很痛苦的,对身体伤害也很大,”我说,“他们应该没这么想不开……”

没想到小菜被我吓了一跳。他瞠目结舌,“怀、怀孕!”说话都结巴了,“他们还要怀孕吗?啊?怀孕?”

“要不然呢?”我不明所以地望向小菜,“你以为是怎样的人命。”

小菜比划着解释,“我以为他们就是互砍而已。”

这么一说,我越发心烦意乱。我撑着躺椅的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打定主意,一定要问问柏莱到底有什么打算。但拿起终端,我又迟疑了。

柏莱如今在边界壁垒的基地里任职,只是远程通话远远不够。文字能演,声音能装,我要和他面对面,仔细盘问这个不让人省心的臭小子。

“怎么了叔叔?”小菜看我站在原地,盯着手里的终端一动也不动,不免担忧。

“没啥没啥,”我摆摆手,敲定了计划,“我准备下个月去找小莱聊聊这件事。”

“去边界壁垒的基地?”小菜瞪大了眼,没料到我这想一出是一出的计划,他很不赞同,“你一个人吗?”

“对,”我说,顺带嘱咐他,“你别告诉其他人,尤其是柏莱,我得杀他个措手不及。省得他提前知道了,费尽心思编谎话来应付我。”

小菜脸上的担心快溢出来了,他犹豫片刻,要说什么,我赶紧打断他,“你干你的事儿,不用陪我,”我可不想为了这种事,耽误小菜的行程,“那地方到处都是我的老熟人,我好走得很。比你们这些小年轻好走多了。”

似乎老人要独自出远门,对他的亲人来说都是晴天霹雳,不可接受。但我身体的状况,我比谁都要清楚。我的确是衰老了,精神不济了,各项机能都大不如从前,但是一个人出趟儿远门,还是不在话下的。

相比自会说话起就爱和我吵嘴的柏莱,小菜显然更顺从我的意愿,“好吧,这是叔叔的决定的话,我也会支持的,”即便眉眼间的担心散不去,但他还是点头,“叔叔每天都要和我报平安啊。”

我答应了下来。

与我坦白柏莱和谢沉之私定终身的秘密后,小菜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这样一看,这些天,他心里装着的就是这件事。

我和小菜一起整理好从超市采购的各种瓜果点心。看到牛皮纸袋里通红的苹果,我拿出几个,洗洗切切,盛在盘子上,端进了作为厅室的屋里。

小菜则按照我的指使,双手拎着着装满曲奇饼干、草莓蛋挞和香肠面包的竹编提筐,跟随我的脚步,来到裴可之目前的住处。

我放下水果,小菜紧随其后,放好点心。我相当讲究仪式感地拿鸡毛掸子扫了扫纯白的瓷器,然后把食物推到裴可之面前,给他上了一炷香。

“快吃吧!快吃吧!”我念念叨叨地拍拍瓷器圆滚滚的肚皮。

小菜矗在一旁儿,也没了最初的拘谨。他第一次见我对裴可之自言自语可紧张了,恨不得贴着墙根儿爬出去,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我睹物思情。

好在他还是了解我的。发现我真的就是单纯地喜欢对裴可之自言自语,没什么别的伤感情绪,姚乐菜自在了许多。

他慢慢习惯了,偶尔还会搭一搭话,“裴叔叔喜欢吃苹果?”他问我。

我挠挠下巴回想了一番,“他小时候第一次吃苹果时咬到了舌根,第一次吃苹果派又被馅儿烫伤了舌尖,”我总结道,“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吃苹果。”

小菜疑惑地看着盘子里的苹果。

恰巧一炷香的时间到了,灰烬啪嗒碎在红色的小盘里。这意味着裴可之的下午茶时间结束。

我端起水果,理所应当地说,“但是我爱吃啊!”

没错,我的下午茶时间开始了。

小菜懵逼地再次循着我的指挥,把一大筐糕点给搬出去。

我们坐在院子里,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享受下午的太阳。苹果咔擦咔擦地在嘴里作响,甘甜回荡在整个口腔,“甜不甜?”我问小菜。

小菜的脸颊被苹果顶得鼓鼓囊囊的。他点头,实诚地说,“甜!”

尽管很想多陪陪我,但毕竟不再是当初小菜还没考上军校,仍是个自由人的夏天。

假期快结束的头三天,就不断有人打进小菜的终端,和他对接工作。好多事都等待着小菜去解决。我不想让这个孩子一回去就焦头烂额。思来想去,我佯装急着出门旅游玩,把小菜赶回了基地。

“叔叔每天都要和我报平安!”临别前,小菜不忘叮嘱我。

我挥挥手,目送他远去,“好的好的。”

谁知道,才远去没几步,姚乐菜又转回头,急匆匆地跑到我跟前,“一定不能忘哦!”他盯住我的眼睛,强调道。

我再次和他保证,“放心!肯定每天都给你报平安!”

小菜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我再次挥手和他拜拜。

可这个小子还没走几步,又扭回头,表情肃然地瞧着我。

“叔叔——”他大喊道。

我同样大喊,“我知道啦!每天给你发信息!”喊完,我吐槽,“烦不烦啊你!”

再三确认会收到我的平安短信,小菜总算放心了。这次,他不再回头,走向他的道路。他的步子轻快,黑色的发梢随着年轻的活力而抖动。

真是的,以前总嫌弃我啰嗦。如今瞅来,姚乐菜也没好到哪儿去。也不知道小菜这种老妈子的性格到底是和谁学的?总不能是我吧?我胡思乱想地走回房间,越想越忧心,要是以后有人骗小菜去做男妈妈该怎么办?

唉,下次见面一定要告诉姚乐菜警惕做妈陷阱,坚决不能给别人当妈。我一边想着,一边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为了避开柏莱,我的边界壁垒通行证是经由三道办理的。大家都是退休的上一代了,也没多少后门能走,时间周期没得少,怎么说也还有一个月才能到手。

趁着这个时间差,我准备先到边界壁垒附近的小星球逛逛。等通行证一下来,我就直接创进去。

正好柏砚就在附近精进他的刺绣艺术。

边界壁垒附近原本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废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很多退出主流的年轻人开始在这些无人之地聚集。这些年轻人根据各自的喜好选择不同的小星球定居,相识、相伴。

柏砚所在的那颗星球,就聚集了一批喜欢手工艺术的年轻人。经过这些年的发展,这颗原本灰扑扑的小星球上,年轻人的工作室遍地开花,奇迹般地成为了手工陶瓷、刺绣、木工、吹玻璃……等等一切手工艺术的圣地。

我听到柏砚给自己找的老年退休活动的时候——老实说,我完全没想到。

我以为他会回到军校,或者去政校做个特聘教授之类的。这才算是他的有用论里最好的选择。

陈丹似乎没料到我也满脸惊愕,他挑了挑眉,‘他没有和你说过他的打算?’我如实摇头,‘没有啊。’柏砚确实从没提过这些。他只和我说过,想要好好地体验现在。

‘奇了怪了,’陈丹哈了一声,冷笑道,‘他的叛逆期来了?’我对这个说法哭笑不得,‘什么叛逆期啊,在说什么呢。他有想去做的事,难道还不好吗?’‘好是好,他要是真的就当个普通退休老人,那再好不过了,’陈丹耸了耸肩,他从不避讳在我面前表露对柏砚的防备。说完这句话,他又意味不明地瞟向我,‘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有事不告诉你。’‘这不是很正常吗?’陈丹却煞有介事地摇了摇他的食指,‘不不不,这可不正常。’我也懒得和他争辩了,随意扯开这个话题,闲聊几句家常后,便背着手离开了。

关于柏砚悄无声息离开的原因,我也没头绪。

但我并不认为陈丹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对柏砚的揣摩。直觉让我相信柏砚没什么坏心思。哪怕陈丹说,‘先是退休前大清洗,让所有和他有旧仇的人消失了,接着就是退休后毫无征兆的消失。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让人不安啊。’我也还是觉得柏砚没什么别的意图。我的确担心过柏砚先前砍人跟砍萝卜似的举动,但这些事对他而言,大概就和先吃甜点,再吃主食一样。里面没什么谋划,他只是纯粹地想这么做。

现在,通往边界壁垒的观光飞船络绎不绝。和平带来的繁荣掩盖了曾经的创伤,就连过去唯一一条通向边界边缘的军队运输路线,都成为了观光景点。

我坐在特意向左偏移的飞船中,朝眩窗的下面望去,座位前的乘务员在用标准的通用语介绍,“就是这条修建于七十年前的军用路线,为当时的战争前线输送了大量的援助资源……”

时间还真是奇妙。

有那么片刻,我好像看见了驾驶私人飞船,沿着这条废弃路线风驰电掣的我。

那个时候,我发誓再也不要见到柏砚,要永远仇恨他。可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真的恨他,还是想通过恨来报复他。才离开柏砚的很多日夜里,我依靠幻想柏砚为我痛哭流涕,才能稍稍入眠。

而我此刻八十多岁了,坐在前往看望柏砚的飞船上。很多激烈的感情都快被我淡忘,回想起来,我的心田,都只余下了好好相爱过的平静。

静谧的宇宙从我身旁滑过,黑色的混沌幕布上,一些星星闪烁着,并将永恒地闪烁。

经过三天的跋涉——好吧,也不算跋涉,其实就是在飞船上吃吃喝喝,顺便回忆往昔,再美美地睡上两觉——我抵达柏砚的工作室时,是下午五点,临近晚饭时间。

柏砚的工作室位于这颗小星球的第五大道,他原先说要来接我,但我的飞船提前来仨小时抵达。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也不想打扰他的时间安排,直接按照他给的地址找过去。

这儿比我想象的还要鲜活,墙上充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连脚下的街道都是。每个年轻人在说说笑笑,手舞足蹈。不远处的店铺上挂着用红色玻璃碎片串成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几个年轻人蹲在下面一边喝酒一边在地上画出几道横竖线,下五子棋。

我好奇战况,停下脚步观望了片刻,立即就有年轻人招呼我,“老爷子,要不要一起来玩儿?”

街头表演和行为艺术也是司空见惯。走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我遇见一个弹奏吉它和敲打各种洗脸盆的乐队。和这儿相比,穿着一件格子毛衣和休闲裤的我,实在太普通,普通得反倒另类了。

我漫步在街头,发现在这儿,脱俗才是主流。我想起刚下飞船时看到的标语,‘拥抱艺术,突破套路!’那么,突破套路会不会也反倒成为一种套路呢?

当然了,这都是我的瞎想。我没有任何企图指点这些青春洋溢的年轻人的意思。

按照地址,我顺利到达柏砚的工作室。

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实打实的行动派。明明他和我一样,才退休仨月不到。我至今为止都还在家宅着,他却已经敲定好了新的养老活动,买下了工作室,还完成了基本装修。

不过……说工作室也不对。

谁家的工作室会用砖头垒砌成墙,严严实实地堵住朝向街道的展示橱窗?

我啼笑皆非地柏砚的工作室,从外看,它就是一堵墙,没有招牌,没有名称,更看不到里面。看起来,完全不欢迎别人的拜访。和这条街其它挂着各色招牌、装修眼花缭乱的店铺式工作室简直格格不入。

所以我该怎么进去?直接用头撞吗?那必然不是。

幸好我聪明绝顶,问了几个热心的年轻人,我成功绕到了这排商铺的背后。每个工作室的背后都是独立院落,而柏砚的那个最为显眼。他的院落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差不多三层楼这么高,枝干粗壮,枝繁叶茂,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伞,覆盖了整个房屋,和我院子里那棵有过之而无不及。

“冬冬!”

打开门,见到我,柏砚难得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时间。

“我提前到了!自己找过来的!”我得意地问他,“是不是很厉害?”

柏砚露出个很淡的笑。他配合地点头,“厉害。”

和被砖头堵死的外立面相比,朝内的工作室就开放多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从天而降,上下联通了整整三层楼。窗户对着梧桐树,充盈着葱葱郁郁的绿色。可以想象,每天坐在窗前工作,抬头就是满眼盎然的生机,会有多么幸福。

我问柏砚怎么不给外面也来个窗?

柏砚解释,“不喜欢没有邀请的人看到里面。”

“也对。”

柏砚确实很注重私人空间。

柏砚带我参观工作室,一楼是他工作的地方,二楼是住宿,三楼他还没想好,暂定用作仓库。反正就他一个人住,他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屋内添置的家具不多,只有几张拿木头做的桌椅,和最基本的生活用品。装修也很简单,就是刷了墙又用微水泥平整了地面。墙和地面都是一种米白色,上下相连,空间内宁静而祥和。

“这是斑斑,”柏砚指着墙上一个布娃娃向我介绍。斑斑由很多种红色系的布料缝制而成,一块布拼着另一块布,组成它的肌肤。它看上去是个被严重晒伤的娃娃。我努力辨认,确定最上面两颗缝上去的石头就是它的眼睛。

随后,柏砚又指了指旁边相同风格,但布料是蓝色系的娃娃,“这是波波。他们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一起长大,有自己的花园。”

他把斑斑和波波拿下来,放到我的手上。

两个娃娃填充的棉花厚实柔软,每块细小的布料之间都藏着几乎看不见的缝线,如同隐藏在皮肤下的血管。

“太可爱了吧!”我赞叹道。

柏砚听到我的话,眉毛微微扬起,显而易见地高兴。

我又看了看墙上的展示架,柏砚才开始他的刺绣艺术创作,作品还不多。除了我手上的两个外,还有一个娃娃。

那个娃娃没有固定的颜色,也没有五官,三角形的脸庞上是一团杂乱无章的缝线,用的布料材质也没有统一,像是拿边角料东拼西凑的。

“那是谁?”我指着那个娃娃问。

柏砚撇了撇嘴,非常嫌弃,“这个是Aqushaariusbi,”他噼里啪啦,极其快速地念出这繁琐的名字,仿佛背后有什么引申含义,但不愿我去探究,“它是个讨厌的高智商反社会罪犯,毫无忠诚,也没有信仰。靠盗窃别人的珍宝为乐,目前四处潜逃,过着捡垃圾吃的生活。最擅长欺骗别人。”

“?”

我眨了眨眼,“你不喜欢这个它?”

“不喜欢。”柏砚点头,说着,他走向窗边的工作台,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半成品,“等我把它做出来,我让它去逮捕Aqushaariusbi。”

这个半成品娃娃还只是一块剪裁不规则的绿色布料,我努力辨认,才勉强认出柏砚捏着的那块地方,应该是这个娃娃的手。布料上全是不连续的刺绣,看不出具体有什么图案。

“它是警察?”我问,顺着他的思路,“专门负责逮捕罪犯?”

柏砚摇了摇头,纠正我说,“它不是警察。它也不是个好东西,只是一个个不正义的侦探。他很讨厌Aqushaariusbi,”他指着这块布料的左下角,我看不出来任何东西,但他振振有词地解释,“这是它偷来的枪,用来枪毙讨厌鬼。尤其是Aqushaariusbi。”

我大概听懂了这两个棉花坨子的恩怨,“看来它们之间的纠葛相当复杂。”

但柏砚又摇头,“不,它们没有恩怨。它们只是单纯地互相讨厌。”好吧。的确是很柏砚的故事。我心想。

认识完几个棉花坨子,也到了晚饭时间。

柏砚工作室里的厨房还没通气,我们只好外出觅食。

起先见到柏砚这个自闭的工作室,我还忧心他一个老年人在这儿会不会孤单。可当我和柏砚一块儿走到街上,我才愕然地发现,我的忧心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柏砚的年轻人人缘相当之好。好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路上,柏砚提起称好的西瓜。

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发出惊呼,“哇!阿爷,你真是老当益壮!”

柏砚神情自若,“谢谢。你也很壮。”

到了饭桌,柏砚拿小刀削梨子皮。

一群隔壁桌的年轻人纷纷鼓掌,“哇!阿爷,你真是宝刀未老!”

柏砚眼皮都不抬一下,“谢谢。你们也没老。”

其中一个善解人意的年轻人小声地询问,“夸老人家不老什么的,是不是不太好?会不会犯了别人的忌讳?”

其他年轻人都觉得言之有理。

于是,柏砚吃麻辣串时,他们再接再厉,“哇!阿爷,你真是吃香喝辣!”

柏砚放下麻辣串,答复他们道,“我喜欢甜口的。”

年轻人们从善如流,“阿爷,你真是甜甜蜜蜜!”

我在旁边差点儿笑得撅过去。

不仅是陌生年轻人频频向柏砚发出热情的善意,我还遇见了不少柏砚的熟人。

吃完饭,我们结账刚准备离开,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在面前,“阿爷,阿爷!”女孩笑起来,脸上有对酒窝,“要不要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去吃烧烤?”

柏砚摇摇头拒绝了邀请,“今天不可以。”

女孩转头看见了我,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她兴奋地问,“阿爷你要和这个阿爷去约会是不是?”

我看向柏砚,柏砚一脸淡定,“是的。”

“天呐!好浪漫噢——真希望我以后也可以这样!”女孩惊叹,她对柏砚做出加油的动作,“那阿爷你们好好约会,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她还冲我眨眨眼睛。古灵精怪的。

“谢谢你,”柏砚礼貌地致谢,“小英。”

吃完饭,柏砚带我往人少的公园溜达。我也总算能问他,怎么这么受欢迎的?

“报了很多课程,有刺绣的、陶瓷的,还有木工的,就认识了很多人,”柏砚解释说,“而认识的很多人又认识别的很多人,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情况。”

在这颗偏远的小星球上,没人知道柏砚是谁,也没人知道柏砚从前做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他们只知道这是个少言寡语,但脾气不错的阿爷,是和他们一样喜欢手工艺术的朋友。

“都成名人了啊。”我调侃道,“感觉怎么样?”

柏砚偏头看我,他绿色的眼睛已经没有了过去的清明,但略显浑浊的玻璃体里,他的目光仍然空茫。

他露出微小的笑意。“还不错。”他说。

夜色逐渐浓郁,这儿没有月亮,公园里也只有光线凄迷纯白的路灯。

我和柏砚沿着灯光漫步。他想要带我去他这些夜晚常常待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柏砚和我说,“跟念书时候的后山一样。”

公园不大,但路线复杂,我们绕过一个喷泉,又绕过一条小路,爬上一段漫漫的坡路。一片草坡出现在眼前。

草坡的坡度不大,中间则有一块石头裸露出来,竖着能躺下两个人。这的确与我记忆里军校后山的草坪一模一样,连石头隆起的弧度,和石面上柔和的光泽都如此相似。甚至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记忆逃逸了肉身,在眼下的时空浮现了出来。

“好奇妙的感觉。”

坐在这块裸石上,我感叹道。

“我第一次看到它,也觉得很奇妙。”柏砚说。

他坐在我身旁,正聚精会神地帮我缝补路途中我不慎被划破的外套。

柏砚的视力大不如从前,现在必须要借助终端的照明系统,才能看清东西。但他的手还是很稳,一针一线,不断穿入布匹里,又被拔出。针脚密密麻麻的,他的神色沉静,一如很多年前,我们还是经济拮据的学生时,他帮我缝补那些大脚拇指破掉的袜子。

我望着柏砚,说不清此时此刻我到底是怎样的思绪。

我思忖了会儿,还是决定向他询问我的困惑,“怎么突然决定来这儿学刺绣?“柏砚抬起头,他直直地盯住我,“你不记得了?”

“什么?”我指了指我自己,“和我有关?”柏砚说对。

他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我。

我举手投降,“给点提示吧!柏砚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们以前聊过的,”柏砚不大高兴,还有点儿委屈,他说,“你说你要卖棉花糖。”

我似乎想起来了。

这不怪我,我小时候没心没肺,说出的承诺和梦想,就跟我喜欢吃的食物一样,实在太多。

那应该是我和柏砚九岁,或者十岁的时候。我说我长大了要卖棉花糖,推着一启动就能轰隆轰隆吐出白色糖丝的机器到处跑。

柏砚认真地倾听完,在纸上写写画画,说好。他说那他以后要做裁缝,给人补衣服,缝背包带。

像他现在给我缝外套这样。

‘可你不是想成为大资本家吗?’年幼的我回忆起柏砚曾和我提到过的未来蓝图。

‘这不矛盾,’柏砚向我分析,他说得头头是道,‘首先,我可以雇佣很多工人,开发很多工厂,垄断某几种特殊工艺的布料。然后,大家购买这些布料做的衣服,就必须找我缝补。’‘把这些都捏在手上,我就能成为资本家。’同样年幼的柏砚冷静地告诉我。

#VALUE!而我的重点全在别的事上。‘噢——’我想象了下无数衣服冲天而降,压在柏砚身上,快把柏砚压死的场景,‘那你要缝好多好多,你会不会很累?’柏砚说,‘我可以外包。’我小时候可不明白外包是什么意思,但我又觉得这样一直追问下去,会显得我很笨。因此,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像模像样地点头,‘这样会赚很多钱吗?’‘会获得权力,’柏砚看了我一眼,他似乎看出我的强装,可没有戳穿。他很耐心地解释,‘冬冬,权力就是影响他人的能力。如果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我绣的图案。那我就获得了权力。’我张大了嘴巴,觉得柏砚就是最厉害的人,‘柏砚,你好厉害!’柏砚矜骄地颔首,接下这句崇拜。

可年幼时就无所不知的柏砚并不知道,我想要卖棉花糖,也不过是因为那段时间迷上了这个放在嘴里,一抿就化的糖。除此之外,再没了别的任何决心。

然而,我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柏砚却信以为真,真实地畅想过这样的未来。

我忽然觉得很荒诞。聪明的人在不该认真的地方认真了,可他没想过,那其实只是不聪明的人随口说出的话,和‘你好’、‘再见’、‘今天吃什么’没有什么区别。

“我真的忘了这回事了,”想到这儿,我对柏砚充满了愧疚,为我过去的没心没肺,“抱歉,柏砚。”

柏砚嗯了一声,低下头接着在外套的豁口处缝缝补补。

我也埋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去瞅他的脸色,“你不会在生闷气吧?”

柏砚已经收拾好了心情,他很平静,“没有,”他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我呼出一口气。

夜晚的风刮过,带来春夜特有的潮湿气。

整个草坡一片漆黑,唯有我和柏砚的这个角落洒满了光。没有月色的夜晚里,我看着柏砚低头时纤长的眼睫,我难得开始假想。

我知道假想是最没意义的事,但眼下,没什么比让思绪乱飞,让言语自由自在地流淌,更有意义的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凑近柏砚,小声地问他,“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很和谐,如果没有冲突,没有矛盾,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柏砚轻轻地望向我。

他一只手捏着针,一只手点着自己的下巴。

思索半晌,他说,“也许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得模棱两可的,我也不清楚,他说的‘现在这样’,是指如今我们的现状,还是此刻我们一起在晚饭后遛弯,随后坐在公园的草坡上闲聊。但无所谓,这两种情形都很好。

“说得也对,”我说,“现在这样也很好。”

柏砚收出最后一根线,他打了个结,扯出针头,紧接着剪短余下的部分。他理了理外套,将他的缝补成果拿给我看。

先前的破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顶着一只巨大眼睛的黑色毛球,没有嘴巴。眼睛是各种绿色的线一点点填充起来的,在光线下显出别样的光彩。这个毛球又怪又可爱,对视久了,有点儿精神污染。

“好了,”柏砚指着我外套上的黑色毛球说,“这是步步,它最喜欢姜冻冬。”

我和它打招呼,“噢,步步。你好,步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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