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短暂。
总共下了三场小雪,气温就开始回升,裴可之先前和我说的新菜式,我也没能吃得上。因为他精益求精,“只适合在隆冬吃,今年冬天不够冷。”
“我就叫姜冻冬,冻冬——那么大两个字,还不够冷?”我据理力争。
裴可之摇头,坚持明年再给我做那道美味炖锅。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只得遗憾作罢。没什么不好的,裴可之烧别的菜也好吃,他做什么都好吃。我每天抱着碗哐哐吃,吃得脸变圆润了,吃得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春天。
直到春天,我的身体仍停留在二十七岁。裴可之担心了很久,我和他做了两场心理咨询,从早聊到晚,最后我确定我的心境并无问题。唯一的原因,或许只有我的潜意识判定,我需要从过去寻求帮助,我需要年轻的我具有的、但如今的我已然缺失的品质。
我冥思苦想,只能想到这一点,“可能是说一不二的霸道吧?”
裴可之侧目,“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对我有意见?”
“不敢,”他举手投降,“就是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你侵占了。”
“哪有这么夸张!”
为了更好地了解裴可之,我在监控室里不仅看完了他的记录,还观看了所有他母亲的录像。见证一个已逝之人饱受欺凌的过往,是一件非常伤感的事。除了见证,什么也做不了。我看完缓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我嗓音嘶哑地和裴可之谈起他的童年与他的母亲,谈起他大概三四岁时被同龄人按进泥巴里霸凌的过去,他却格外茫然。见我情绪激动,裴可之甚至愣了一下,“我小时候这么可怜吗?”他摸着下巴,疑惑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将信将疑地反问,“真不记得了?”
裴可之放下手里的晒得热烘烘的被子,他点头,笃定地回答,“真的。”
我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你小时候说话结巴,没有朋友。你喜欢一个人蹲在窗户下面发呆,特别忧郁、自闭,就是个倒霉的小可怜。”
愈打量裴可之,我就愈匪夷所思,眼前的裴可之,或者说我认识的裴可之,似乎永远都是温和得体的形象,和录像里童年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原来我是这种形象吗?”裴可之也思索起来,“我一直以为我过得挺好的,毕竟我的亲生父亲是当时的族长,我的母亲又声称我是神子什么的……”
“那是你六岁之后的事了。”我纠正道。
裴可之又惊讶了,“诶,六岁后的事了吗?”他苦恼地撑住脑袋,“老实说,我对童年发生的事没有什么实感。你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在讲别人。”
我也开始头大,“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帮你淡化了这些记忆?”
裴可之想了老半天,最终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我追问,“那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就自然而然变的吧,”裴可之抱着被子和我一起往屋里走,“我八岁被送到了幼儿公寓,环境发生重大改变。理论上来讲,在那儿我顺利完成了再社会化,性格也就得到了重塑吧。”
社会化吗?我若有所思,裴可之的社会化是什么样子的呢?
仔细想来,裴可之认识很多人,他的同事、同学,还有各种兴趣相同的搭子,他会和这些人闲聊,也会节假日发送祝福语,或者邀约一起出门玩乐。每个人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是,在我的印象里,裴可之没有朋友。
从认识他到离婚,这么多年里,裴可之从未带任何朋友回家。每次他笑着和身旁的人说完‘再见’后,他就会把这个人的信息连同记忆一起抛之脑后,直到下次见面再重启。
他是如此漠视身旁的人,好像他们只是游戏世界里的NPC,是无意义的数据,或者一串抽象的符号。裴可之从不在意和他相处时有哪些人,又究竟是怎样的人。他偶尔观察他们,觉得有趣。但洞悉完后,他就又感到无聊,不放在心上。
在裴可之的世界里,他的情感只会倾注在两种人身上:病人和老师。前者是想从裴可之这儿得到帮助,后者是裴可之想从他们那儿获得帮助,
我也不例外。我也存在于他的这个人际模型中,我先是他的病人,接着成为了他的爱人,再接着变成他的朋友。
我试着把我和他现在的关系套进他的人际模型里,“现在我算是你老师吗?”我挪揄道,“还是说我们俩是亦患亦师的关系?”
裴可之想了想,他笑着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这么说,我不高兴了,我把怀里沉甸甸的厚被子顶到头上,化身被子幽灵。我一个冲刺,隔着被褥去撞裴可之的老腰,把他撞得一个踉跄,“什么叫可以这么说啊,我们俩就只是相互从对方身上获得帮助的关系?”
我非常不满时至今日还要被他框进‘病人和老师’的模型里。他对我来说是特别的,那我对他而言,也应该是特别的。
“我以前是你的爱人,现在是你的朋友!怎么说也得特别点儿吧!”我顶着被子,隔着厚实的织物,将这些肉麻话说得振振有词。
“好吧好吧,真是怕了你了,”裴可之险些被我突如其来的攻击创飞,他站稳,揉着散架边缘的老腰,妥协道,“那你不是病人,也不是老师。”
我掀开被子,“那是什么?”
“就是姜冻冬,代表不可复制的关系,”裴可之说,“以后我的人际模型就可以分为三类了:病人、老师和姜冻冬。”
我听完又不好意思了,“倒也不用这么特别……”
裴可之笑眯眯地站在院子边儿上望着我,他穿着宽松的长袖长裤,款式极简。其实棉麻做旧后的淡黄远比黑色适合他,他穿着松弛又闲适,带了种飘渺的超脱感。尤其他对我笑时,背后阳光闪烁,他马上就要融化到春天里。
收拾完屋子,我和裴可之散步到默室。
据裴可之介绍,默室是当年他们祷告的地方。这是一个规模浩瀚的白色建筑,呈环形,倾斜地嵌入山体,一半埋进礁石里,一半落在悬崖上,如巨蟒般盘旋在这颗星球上最高的山峰。
我和他爬到纯白的屋顶上,身旁是群山之巅,脚下是汹涌的大海,浪花拍打着崖壁,我们慢悠悠地晒着春日的太阳,如同两粒落在白瓷盘里的芥子。
裴可之问我接下来准备做什么,“了解完了我的童年,然后呢?”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我要去你念书的地方。你在精神医疗学院待了八年,但你很少和我说你学生时代的生活。”
裴可之叹了口气,“看来我的童年经历并没有什么用。”
“才不是没什么用。”我反驳,说完,我又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好吧,事实的确如裴可之说的那样。虽然我努力了解了裴可之的过去,知道他小时候是个木偶似的漂亮小孩,但我依旧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他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可我不想承认,我不甘心我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
“至少我更加了解你了。”我补充说。
裴可之看出了我的心虚,他不拆穿,只是笑着摇头说好吧、好吧。
既然这儿暂时没发现有帮助的线索,裴可之也对他的母星没有留恋,我当即决定走出他的童年,去往他的少年时代,看看那儿能不能捡到遗失的贝壳。
精神医疗学院建在中央星,位置特殊,是世袭贵族的辖地。正常流程得提交申请,审核通过才能放行。我不想浪费时间,可耻地走了个后门,找了我的朋友琉帮我办好了手续。
就这样,放下才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母星,裴可之又被我风风火火地拉去他曾经读书的学院。他对此毫无怨言,收拾行李时,他抬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和慈爱,叫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搞什么啊!我只是身体年轻而已,你别真把我当小孩了!”我嚷嚷着,把怀里的抱枕扔到他脸上。
裴可之从容地接下枕头,他端详了我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年轻的你,我确实会生出种奇怪的怜爱。”
我疑惑地“哈?”了一声,他坦白道,“可能原因是,现在的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孩子,”裴可之解释,“我以前设想过要是有孩子的话,我最喜欢什么类型——大概就是你这样的。”
我指了指自己,顿觉荒谬。裴可之第一次见到时,我也不过二十九,就比现在大两岁。那个时候,他望向我绝对没这种拿我当儿子的感情,“以前你可没这么看我。”
“因为以前你是我的爱人,”裴可之说,他捻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着我,“现在再看年轻的你,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我思考半晌,得出结论,“所以我是你的老来得子?”
裴可之大言不惭,“是的。”
我给了他一脚巴子,让他尝尝不孝子的滋味。
上午拿到琉传送过来的通行许可证,下午我就开着飞船,带裴可之来到了中央星。
相比鳞次栉比,日新月异的首都星,中央星上的时间仿佛陷入了停滞。中央星球的土地由百位世袭贵族共同持有,以严苛的方式控制人口数量,每年的新生儿里只有极少部分可以获得居民身份。
这颗老牌高等星球保留了人神共治时代的风格,星球上的建筑全采用木结构,保留斜坡屋顶,严苛地限制层高,绝不允许超过最中央皇殿的神塔;道路规划也遵从旧制,讲究美观有序,而非高效速达。
我和裴可之走在街上,这儿昨天才下了一场雨,整个街道都湿淋淋的。路过一家面包店时,橱窗里的店员正给一盘才出锅的姜饼人挤上奶油,我看了几眼,裴可之发觉了,他推门进去,轻车熟路地给我买了一袋。
“这家店面包做得不行,很硬,但是饼干都很不错。”裴可之说。
我拿起一块,咬碎姜饼人的脑袋,果真又脆又香,还带着小麦烘烤后的甘甜。
走了几步,又经过一家书店,橱窗后的书店的老板抬起头,看向我们,紧接着那张陌生的脸上竟焕发出喜悦的表情,他跑出店面,热情地向裴可之打招呼,“裴先生——好久不见!”
裴可之神色如常地挥手,硬着头皮和老板寒暄。不论老板说什么,他都打个哈哈送回去。我站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裴可之就装吧,他压根儿没想起来这是谁。
等我们走出这条街,裴可之明显松了口气,“差点就露馅儿了。”
“你就直接告诉他,你不记得他不就行了?”我搞不懂他干嘛要遮掩,这么多年了,记不住人多正常。
“那可不行,”裴可之摸了摸鼻子,他撇开脸,避开我的目光,“我刚来这儿时很孤单,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就假装自己是个天才。我经常提前背完拗口难懂的哲学书,再去书店找到这本书,当着所有人的面翻一遍,就开始自言自语——就是假装那种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自顾自地背诵最晦涩难懂的篇目。等书店所有人都围着我了,我再镇定自若地把书放回去,说,‘是本好书。’……”
“我年少的时候,为了维持这个人设可是煞费苦心,每天背书背到后半夜。怎么说也得绷住,不能功亏一篑吧?”裴可之嘟囔。
后来裴可之如愿考入精神医疗学院,也算没辱没他天才的名声。他搬到了新的住所,很少再来这片街区,但关于他苦心孤诣塑造的天才形象深入人心,流传至今。
了解了前因后果,我捧腹大笑。万万没料到裴可之竟也有这种脚趾扣地的中二期,我笑得前仰后合,他低低地咳嗽一声,脸上难得浮现出几丝羞臊。
“哎呀……不懂事是这样的。”裴可之任由我笑得扒拉到他身上,神情无奈地拖着我往租房走去。
我和裴可之的租房在他学院附近,走十分钟就能到校。这是一座带花园的老洋房,上下两层楼,斜坡屋顶改造成了露台。
我们俩都喜欢晚上带着酒和花生坐上去,吹着晚风聊天。每当这时,总能闻见香樟树传来的一股清新味,树上细小的叶摇曳着,树影婆娑。
裴可之放下酒杯,正要和我说什么,忽然,底下的嘈杂打断了我俩的谈话,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下去,看见几个学生打打闹闹,欢笑传来又远去。
我指了指那些结伴玩乐的学生,问裴可之,“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不是,”裴可之摇摇头,“我以前在学校独来独往。”
“为什么?”我惊讶地望向他,“我以为你人缘很好。”
裴可之耸了耸肩,“就是人缘太好,才独来独往。”
见我表情困惑,裴可之补充说,“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但没有最好的。于是,大家都以为我是对方某个小团体里的一部分。”
“那你还挺会端水的,”我明白了,“这么说起来,你当年肯定是个学院里的风云人物吧?”
“不敢、不敢。”裴可之虚情假意地谦虚道。
来到少年时代,裴可之与他在母星上时的状态截然不同。
来到这儿的半个月,我和裴可之在租赁中的房屋里安顿了下来。这儿没有极速速通的公交工具,所有的人都慢悠悠的,我们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乱窜,有几天屁股被颠得痛了,我们就靠脚来走街串巷。
他变得乐于和我交谈,每次走在街上,他会主动告诉我这儿哪家店铺最美味,哪家换了主人,还有他曾经闹出过的乌龙。譬如某次参加冬季长跑时,他在这个路口拐错了弯,险些直奔食堂,而非终点。
他和我谈起年少时的事,眉眼轻松,我听着,总是忍不住和他一起发笑。我们一路上从头笑到尾,笑声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怎么都止不住。
这种情况在裴可之的母星上从未发生过。我和他谈起童年时,总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他对于童年的态度过于客观,仿佛那不是他的人生,而是某个标本。
明明同样都是八年的岁月,但显然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的八年,在裴可之身上留下了更直观的烙印。
第十八天,裴可之的校友认证终于通过了,他总算能带我去他的学院逛逛。
我们先去的是档案馆,进去后直奔西北角的书架,在我的注视里,裴可之的手指点了点,随后便找到他那届的毕业相册。他抽出书,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第一页就是大合照,他指着上面的照片对我说,“冻冬,这就是二十二岁的我。”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太熟悉他了,上千人的合照里,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可我偏偏一眼就瞧见了裴可之。
他在我眼里是最明亮的那个,照片上的他正对着镜头,眉眼弯弯,肌肤白皙,黑色的卷发柔柔地垂下来。那时他尚未练就如今面具似的笑容,脸上的笑意浅薄,还能窥见锋利的本性。
裴可之看着过去,我看着他。春日的阳光倾斜地照进屋内,光线中浮尘细小,若隐若现地飘荡着。这个时候,他不再遥远,他变得鲜活又亲近。
我开始庆幸我决定来到他的少年时代,属于裴可之的,闪闪发亮的少年时代。
走出档案室,裴可之领着我去院长办公室。他的老师知道他回来,特意等他的拜访。
“我的老师对我要求特别高。同一道题,别的学生答得有疏漏,他会指出来,但不扣分,可要是我有疏漏,他就会不留情面地批评我。”
裴可之说,我们走在一条种满了三角梅的廊道里,紫色的花爬满了头顶的廊梁,他向我讲起他的老师,“我能理解他。他对我抱有厚望,觉得我可以接他的班,才对我这么严格。”
这真是极少有的时刻。长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变成他喋喋不休地讲诉,而我安静沉默地倾听。
“但有几次,我的随堂测试分数被他打得特别低,我特别生气、委屈,我决定要做一个冰冷的学习机器,不再表露任何情绪。今后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呆滞地微笑,让他忏悔。”裴可之说,他边说边挠了挠脸,左顾右盼,试图隐藏自己的尴尬。
“我假装进入应激创伤状态的样子太逼真,把他吓坏了,”他说,“他兢兢业业给我做了四五场心理疏导,险些抱着我痛哭流涕。”
我又笑了,我知道裴可之的内心戏很多,但没想到会这么多、这么丰富,“你也太爱演了吧!”
裴可之摆摆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哎呀,小孩子嘛,就很多奇思妙想……”
我拼凑出裴可之学生时代的样子:成绩优异、礼貌温和、爱好广泛、有钱有闲,人缘超好,还被老师给予厚望,前途无限美好……简直是堪称完美的学生形象。
“要是你十几岁的时候遇见了十几岁的我,肯定会觉得我又蠢又笨。”我不禁感叹。
“那可不一定,”裴可之回答,“我没准儿会觉得你可爱。”
我眯了眯眼,盯住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里的可爱就等于笨,”我恨恨地掐了把他的胳膊肉,“你以为你那些话术能唬住我?”
我用力一掐,裴可之倒吸一口凉气,“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哭笑不得地求饶,“饶了我吧,姜冻冬大人。”
这还差不多。
我哼了一声,撒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