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搬花,可不是一件轻松事。
院子里盆栽繁多,因花性不同,所需花盆材质种类不一。
瓦盆和瓷盆还好说,材质笨重的水泥盆和大理盆搬起来实在不易。
尤其是那盆花叶龟背竹,宁嘉青把它从院子搬进杂物间走走停停,费了不少劲。还没十分钟,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手臂肌肉鼓着青筋。
搬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终于弄得差不多。这会天已经黑透,阴云密布,零星落下几个雨点。
宁嘉青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得湿透,连口水都没停下来喝。
胸腔积着的那点情绪早已疏通消散,反而被些许后悔取代。
后悔自己这般无聊,做出些幼稚事。
闻珏到靠墙的大理石桌台前,锁住轮椅,上面摆着个黑陶坛子。
坛子里是前两日从邻居那里要来的鸽子粪,泡过水后可以作天然肥料,麻烦别人去弄这东西不太妥当。
闻珏伸手去搬,准备放到台子下以免灌进雨水。
刚要搬起来,芭蕉树下的宁嘉青喊住他,大步过来:“我来搬。”
“总不能只麻烦你。”
虽腿不能使用,平时坚持复健,上肢还算能用。
闻珏搬起二十斤的坛子并不吃力,然而放下时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左手腕瞬间剧痛又突然没了力气。
伴随着黑陶落地破碎的响声,鸽子粪便发酵的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四处逃窜。
粪水溅了闻珏一身,纯白的棉长袖被污染成灰绿色,衣角湿淋淋地淌着液体。
闻珏睁眼,睫毛都是湿的。伸手抹了把脸,紧紧抿唇,以免粪水渗进口腔。
他抬眼,看到因及时后退而“逃过一截”的宁嘉青。
闻珏想说些什么,又不能张嘴。沉默两秒,扳动锁转着轮椅往屋里走。
宁嘉青似乎一点也不嫌脏,伸手抓住轮椅扶手。
他蹲到闻珏面前,从兜里拿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又拉过他的手。
只见手腕处被骨头顶起一块,肉眼可见地红肿。
想必是前几日在宴会上挫伤的手没好利索,因搬重物骨头再次错位。
“先帮你洗干净,再去医院。”
听到“帮你”两个字,闻珏表情微变,刚要开口,便被对方打断:“你手受伤了,一个人洗不干净。”
像是猜到自己要说什么,他反问:“难道你是想叫护工?”
宁嘉青轻轻“啧”了一声,皱起眉:“首先,我记得照顾你的是名年轻的女护工,男女授受不亲。”
“其次,这味道......实在一言难尽,麻烦雇员是否强人所难?”
“最后——”宁嘉青歪头,看向被湿透的布料裹着的后背,满背的鲜艳色彩若隐若现,他眼底深了些,语气却戏弄:“别吓着人家小姑娘。”
“......”
闻珏无言以对。
宁嘉青善良一笑,双手握住轮椅扶手,推着他往屋里走:“记着欠我一个人情,以后要还的,闻先生。”
消散的那股憋屈劲儿,此刻又积在胸腔。
闻珏看向玻璃窗上宁嘉青的倒影,反讽道:“你什么时候说话也喜欢‘头头是道’了?”
只听宁嘉青说:“和你学的。”
轮椅停在浴室门口,宁嘉青走到他身前,语气一本正经,说出的话莫名下流:“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闻珏唇角动了动,尔后单手转着轮椅进了浴室,“唰啦”一下关上推拉门。
片刻后,门又被缓缓拉开。
轮椅上的男人依旧穿着衣服,但明显有脱拽痕迹,长袖的圆领歪向一边肩膀。
宁嘉青都能想到闻珏在毛玻璃门后挣扎的那几分钟,最后以失败告终的滑稽模样。
按理说他应该觉得好笑,或者嘲笑、戏弄等等。
遗憾的是他没有。
当门被打开,闻珏抬眼看向自己,紧接着又缓缓把头别向一侧。
昏暗光线下略显苍白的脸,垂着的眼尾,向下的唇角。极不情愿的冷漠表情,又透着几分求助他人的窘迫。
一切无言胜有言。
逼仄狭小的空间,潮湿闷热的空气,难以言喻的气味,实在算不上能让人提起兴致的场合。
他却无耻地......宁嘉青啊,你可真是个畜生。
他这样在心里想。
将水温调试到合适的温度,拉过闻珏的手试了下水流,“烫吗?”
闻珏摇了下头,“正好。”
“水温不舒服及时和我说。”
宁嘉青把水流拧大些,洒在闻珏的背上。
清澈的温水冲走污秽,铺在背上的红白玫瑰娇艳欲滴,紧密拥抱的厄洛斯和普绪克像是要冲出肉体枷锁。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终于触摸到这片日思夜想多年的文身。
明明细腻柔软,却像抚摸坚硬的鳞片。
宁嘉青从背后看着闻珏因温度升高泛红的耳廓,不动声色地问:“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想去刺青?”
闻珏饶有兴趣的话透过水声,反问:“我这样的是什么人?”
“高瞻远瞩的领导,温柔体贴的丈夫,作为榜样的长兄......在世俗框架下,大概称之为‘完美’。”
闻言,他轻笑,回头看向宁嘉青。
被水浸湿的五官愈发清晰俊朗,含着笑意的瑞凤眼蕴着水光,话却不留情面:“你对我一无所知。”
宁嘉青关掉花洒,水声戛然而止,注视着他低声说:“你也是。”
不等闻珏回应,宁嘉青拿过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在掌心,“转过来,闭眼。”
指腹轻轻按摩着头皮,揉出丰富的泡沫,安静的浴室,回荡着“沙沙”的声音。
几分钟后,宁嘉青拿起花洒,仔细冲洗他头发上的泡沫,避免灌进耳道。
随着掉落的白色泡沫顺着水流消失在地漏,闻珏听见他说:“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平时是怎么解决生理需求的?”
“......”
闻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而宁嘉青十分没有眼力见,还在问:“用手?总不能是我姐——”
闻珏及时打断:“当你日常起居都成问题时,不会有余力想这些。”
对方继续不耻下问:“到底是没心思,还是生理困难......需要我舍身帮你试试吗?”
闻珏睁眼,声音冷漠:“你这种行为可以被判定为侮辱残障人士,侵犯人格尊严权,处十日以下行政拘留。”
而宁嘉青对他这番话置若罔闻,突然凑过来一手捧着他的脸,仔细瞧了瞧,满意点头:“不错,现在的表情暂时在我心中的喜爱程度,排到第一位。”
“......”闻珏拿开他的手,“衣服在卧室对床的橱子里。”
宁嘉青见好就收,起身拉开浴室的门。
还没走,又听见他说:“最下层有我旧时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等人走后,浴室瞬间安静,只剩花洒滴着存水的细响,“啪嗒啪嗒”地落在瓷砖上。
闻珏拽过搭在晾杆上的毛巾,擦拭着头发。
手上动作逐渐缓慢,他侧头看向镜子片刻,随后用手抹掉覆着的水珠。
虽然还有些模糊,明显能看到自己脸色泛红。
这应归结于热水使体温升高,除此之外,同上次在医院一样,瞧不出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闻珏觉得宁嘉青不仅容易大惊小怪,还热衷于过度脑补。
今晚有雨,天气较凉,宁嘉青给闻珏拿了一套稍厚的衣服。
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水浸透,按照闻珏所说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找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翻到一件叠着的深蓝色短袖时,宁嘉动作一顿,拽出来展开抻平,不禁扬起唇角,“......原来还在。”
布料轻微褪色,前襟印着星宿图案。
十多年前的雨夜闻珏将他从墓园带回住所,给了被雨淋透的自己一件干净衣服,煮了一碗至今让他念念不忘的糖水。
宁嘉青也一直记得这件衣服胸前图案的含义。
闻珏告诉他这是金牛座α,也称毕宿五,意为“追随者”。
因为它一直追随着昴星团,总是在其身后出现。
那时他穿上还有些空荡,肩膀难以撑起,而现在尺寸却已经偏小。
收拾妥当后,宁嘉青打算先带闻珏去附近门诊。
在玄关处换鞋时,闻珏注意到宁嘉青不合身的衣服。
袖子短,肩膀也短,看起来小了一号。
闻珏打量片刻,说:“看来我以前的衣服你也穿不下了。”
宁嘉青拿过架子上的休闲鞋,蹲下身扶着闻珏的脚踝,帮他穿好,问:“没注意到别的?”
说完,仰头望向闻珏。
宁嘉青虽是单眼皮,但眉骨高眼窝深,眼睑又薄。向上看时被被压出一条褶皱,衬得眼睛亮了些,多了几分.....忠诚?
很怪,莫名想到这个词。
闻珏垂眼,视线落在衣服上被灯光照成银色的星宿图案,评价道:“还是小时候穿这件衣服,比较讨喜。”
宁嘉青挑眉,“怎么说?”
“小时候长得漂亮可爱,也听话。”
被人这样夸赞宁嘉青可不高兴,站起身头几乎顶到玄关的木顶,冷哼一声,“十二年前我都十七了,什么叫‘小时候’?犯罪都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也是。”闻珏认同地点头,“我十七的时候已经大学二年级,身边的同学都开始谈恋爱了。”
宁嘉青微微眯眼,重复了一遍:“谈恋爱?闻先生不好好学习,怎么还早恋?”
“你对这方面很感兴趣?”闻珏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也是,毕竟你还是处男。”
“......”
终于看到宁嘉青吃瘪的模样,闻珏莫名心中畅快。
他伸手拿过桶里的雨伞,微笑着说:“走吧,趁着雨小。”
到附近的医馆,医生将错位的骨头再次复原打绷带,叮嘱闻珏切忌再提重物,也不要私自拆掉绷带。
闻珏应声,一定谨遵医嘱。
要走时,他拽住宁嘉青的手臂,“麻烦您帮他看看。”
宁嘉青愣神间,闻珏抻平他的右手,将掌心示意给医生:“以前受过伤,还能恢复吗?”
医生按了按宁嘉青的手掌,皱着眉说:“伤的挺严重啊,好在已经愈合了,平时有什么不适吗?”
“.....没,偶尔阴雨天会痒。”
“这也正常,以后好好保养身体,也是尽量别干重活......”
宁嘉青看向一旁认真听医生说话的闻珏。
其实比起手的痛痒,他更想问医生。心痒怎么治。
雨后空气清新明澈,一扫闷热难耐。
在餐厅用完晚餐,闻珏提议到湖边散散步再回,宁嘉青勉为其难地接受。
然而湖边草坪积水未散,深一脚浅一脚,轮椅也寸步难移。也就只能在亭子下坐会儿,赏一赏阴云消散后一片清明的夜空。
疗养村傍山而建,环境质量在全国名列前茅,也是为数不多能看到满天星斗之地。
闻珏仰头看着晶明的星光,似乎在辨认是哪个星座。
而宁嘉青看星星不在天空中看,只在闻珏眼里看。
气氛沉静片刻,他说:“有两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你今天问题很多。”闻珏侧头看向他,“说吧,想问什么?”
“陆炡在新闻发布会上为我姐站台,是你让他这么做的?”
“我没那么大的能耐。陆炡是名政客,对于扣押黄祺一事,不仅动用私权、跨部门越权,也得罪了上级官员......给新任大臣送上人情,是最优且唯一的选择。”
诚然如闻珏所说,发布会结束后风波不仅平息,支持宁甯的民众力量反而增多。
而陆炡也只是写了份检讨,扣了一季度薪水。
“再见到陆炡,替我向他道个谢,以前的事就算扯平了。”宁嘉青顿了顿,语气稍显不悦:“不过最好别见。”
“另外一个问题呢?”
宁嘉青手撑着椅面,倾身靠近闻珏,近到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说我小时候讨喜,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就不好看了?”
闻珏沉默,随即将他推远。
宁嘉青不爽地“啧”了一声,坐正身子,不再自取其辱。
“对了,有句话叫‘今生种花,来世漂亮’,你有没有听过?”
这话没经思考脱口而出,宁嘉青当即有些后悔。
在文学阅历深厚的闻珏面前,这句顺手从网上择来的话显得有些庸俗。
闻珏摇头,“没听过。”尔后继续望着星空。
过了一会儿,宁嘉青听见闻珏对自己说:“那你在前世一定种了许多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