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消息后,因区内连环刑事案件一连两个通宵的陆炡,冷肃阴沉的脸上终于带了点亮光。
蒋鸣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出公文包里的A4纸,依次摆开,有条不紊地说:“我先去交通署的档案室查阅了当年的事故记录报告,以及前后时间段高速口车辆登记情况,包括监控视频......”
“报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同官方一样把车祸原因归于刹车系统短暂故障,以及天气因素等,而进入高速的车辆登记......信息缺失。”
“整个信息库也找不到记录,据工作人员回忆,两年前系统出过一次问题丢失一部分信息。但并不是什么关键内容,本来也要五年一次定时清理,所以就没太注意......于是我又去拷了监控视频,从下午两点一直看到晚上十一点。”
蒋鸣挑起眉,“结果你猜怎么着?”
在刑警队长冗长的叙述中,反复提取不到有效信息的陆炡,这会儿忍不住站起来问:“拍到刘欣嘴里的‘第二辆车’了?”蒋鸣摇头。
“那拍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拍到,11月24日晚整个高速路段上的监控视频都不翼而飞了。”
“......”陆炡恨不得抓起手边的烟灰缸丢过去,“那你从刚才在这自信地笑什么?”
蒋鸣无辜耸肩,“我只是觉得我的调查工作缜密出色,虽然没什么结果就是了。”
陆炡坐回椅子上,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
“逗你玩的,怎么说变脸就变脸。”
蒋鸣抽出一张名单,递给他。
是车祸那晚,十点到零点的区域内通讯记录。
其中下四分之三处,一串电话号码被红笔圈了出来。
蒋鸣在一旁说:“我可是动用了我所有关系网才调出来的,你回头得请我吃顿大餐。”
盯着这串阿拉伯数字,陆炡微微眯起眼。
因为这通电话在当晚拨通了急救电话,且时间在车祸发生后的两分钟内。
“你也发现了对不对?这个号码甚至比道路监控人员发现事故的时间都要早,几乎是车祸发生后立马打了急救。”蒋鸣声音低了些,“换句话说,就好像亲眼目睹了车撞向高架桥的瞬间。而据官方通告描述,事故现场并没有第三人。所以拨打这个急救电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刘欣记忆里撞上迈巴赫的那辆车的驾驶人。”
陆炡双手撑着桌面,又再次站起身,激动地问:“查到这个号码归属人是谁了吗?”
蒋鸣回答得铿锵有力:“没有。”
“?”
“号码早已注销,归属地未知,且没有任何有效登记信息,根本不可能查到。”
“......”
陆炡沉重地叹口气,抓过桌上的烟点了支抽上。
一边想着那句“广交益友,不交损友”的箴言无比正确,他早该跟这个警察署的二百五绝交。
另一边又觉得这小子还是有点用,至少刘欣不是为了推卸责任而编造出现场有第二辆车的事实。
“但话又说回来,指使刘欣担任闻珏司机并造成车祸的人是柳盛龙,这位已经被执行死刑的高官,为何要至闻珏于死地?”
“就因为是揭露经营黑色产业记者的丈夫?可那时宁甯还是个地方的小记者,相比起企业家闻珏,直接报复在宁甯身上岂不更容易?”
陆炡抖下一截烟灰,抬眼看向蒋鸣,脑海里闪过阿暹那张灰白瘦削的脸。
陆炡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按了个键,尔后说:“回复最高署,委托在我手上的这个案子,我会在月底前结案,后续工作交给副检察长。另外帮我提交一下请示,下个月我要休年假。”
挂断电话后,蒋鸣问他:“突然休假干什么,要去旅游?”
陆炡将烟碾灭,拿起那份通话记录表,低声说:“我要亲自去一趟加州。”
他好像终于要知道,闻珏选择与宁甯结婚,来新加坡定居以及遭遇车祸双腿残疾的真相。
因昨夜无眠,闻珏勉强起来吃了护工做的早饭。
有了糖分的补充,这会儿浑身疲惫酸痛,抬下眼皮都费力,渐渐来了困意。他便让护工提前下班,自己回房间补觉。
厚重的窗帘严密地遮住光线,在昏暗的卧室里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闻珏睁了眼睛。
他坐起身,拉开窗帘。黧黑的夜,不见一点星光。
看墙上的钟,自己已经睡了十多个小时。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脊背和肩膀泛起刺刺麻麻的痛。
这下不仅没休息好,反而更加疲累。
闻珏抬手捶了捶肩,轻叹一口气。
痛点也罢,至少还能感觉到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闻珏回过神,意识到先前不是幻听。
此时枕边的手机在闪,外屏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电话,均来自宁嘉青。
闻珏开门时,站在外面的宁嘉青几乎要拨了报警电话。
看见他眼神瞬间安心,语气有些急:“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妥,宁嘉青低头轻呼一口气,蹲在闻珏面前,握住他的手,“我不是故意发脾气,我只是联系不到你所以才......”
闻珏简单解释自己一直在睡觉,手机因为静音没有接到。
他垂眼看向宁嘉青身上的护工制服,白色的帆布鞋上浸着一片泛黄的污渍。看来是刚从康养院值完班,因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衣服没来得及换就过来了。
“今天去疗养院了?”
宁嘉青颔首,低声说:“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他抬头望向闻珏,勉强笑着:“我负责看护的患者,今天被下了病危通知。”
沉静顷刻,闻珏伸手抚了下他的肩膀,轻声道:“先进来吧,外面热。”
宁嘉青借用浴室冲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吧台后的闻珏正往醒酒器中加入冰块。
见他湿着头发过来,闻珏问:“开车过来的?”
宁嘉青摇了下头,“叫的计程车。”
“那一起喝点煮红酒吧。”
闻珏将红酒倒入杯中,放了两片新鲜柠檬。
客厅的灯关着,只留电视屏幕上放映着的一部经典黑白默片,夸张怪诞的工厂剧情讥讽现实。
坐在沙发上的宁嘉青端起玻璃杯喝了口酒,煮过的红酒酒味淡了些,黑葡萄的香气愈发厚重。
明明酒精含量所剩无几,可郁结生闷的胸腔,比酩酊大醉还要难受。
他侧头望着身旁专注观看电影的闻珏片刻,放下酒杯,攥住了他的手。
闻珏低眼看着被他握紧的手,又看向宁嘉青。
像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他缓缓道:“为什么今晚没留下陪患者度过最后的时间?”
“她不曾露面的女儿过来了,一直守在她的床边。”
在昏暗的光线里,宁嘉青轻声说:“直到今晚我从旁人那里了解到,这位患者生前对女儿不管不问,从小寄养在亲戚家中没探望过一眼。”
“......后来生了病不能自理,要求女儿来照顾晚年。她女儿没有同意,能送进疗养院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握着闻珏的手微微收紧,他眼神里带了些迷茫:“你说人如果丢掉了良知,一意孤行做出错误的决定,是不是一定会被上帝惩罚?”
“何以见得?”
像是想到什么,宁嘉青低头苦涩地笑,唇角又很快没了笑,“这位患者舍弃了自己的女儿,晚年被病痛折磨,重度失智谁也认不出......我的妈妈也是,她出身于贫穷的小镇,因姣好的面容自命不凡,不甘心做一辈子的厨娘。”
“认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过上富人的生活......后来生下我之后没多久,便患上了尿毒症,即使后来我被宁家认回,有了钱也等不来一颗合适的肾脏......也没能再见引以为傲的儿子一眼。”
闻珏静静地听他讲完,尔后说:“良心是灵魂之声,情愫是肉体之声。”
他顿了顿,继续道:“人受欲望控制,从而生出违背良知的感情。我私以为这两者相斥时,惩罚会通过肉体具象化显现,或病痛,或灾祸。”
舍弃女儿的老人是。
拿余生交换富贵的母亲是。
闻珏低眼,看向被薄毯盖着的萎缩的双腿。
同样地,他也是。
这番话说得含蓄,宁嘉青听不懂,问是什么意思。
闻珏只是微笑着说,“没用的说教罢了。”
他回握住宁嘉青的右手,感受到那块因贯穿掌心而留下的瘢痕。
望着宁嘉青疑惑懵懂的脸,闻珏微微晃神。
心里在想,这块伤痕,也会是因为生出不该有的情愫而留下的吗?
电影接近尾声,不等放完突然灭掉了。屋内失去了唯一的光线,陷入寂寥的黑暗中。
“大概是电箱坏了。”
闻珏想拿过桌上的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却被宁嘉青紧紧抱住。
他感受到对方的下颌放在自己的颈窝处,新生的胡茬微微刺着皮肤有些痒。
本以为是想借着停电行不轨之事,闻珏伸手刚想制止,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洇在皮肤上。
紧接着听到宁嘉青哑声说:“我害怕。”害怕。害怕什么呢?
也许是害怕直面死亡,或者害怕孤独地直面他人死亡。
但闻珏揉了揉他的头,却说:“这么大人了,还怕黑。”
又说,“下次停电再面对黑暗时,记得洗完澡把头发吹干,别弄湿我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良心是灵魂之声,情愫是肉体之声——卢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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