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沉默笼罩了客厅。
闻珏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他嘴里再没别的事情后。
他合上书放进轮椅侧兜,“你特意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那晚你从我家离开,是宁嘉青带你走的吧。否认也没用,我看了庭院的监控。”陆炡冷哼,“这两姐弟不愧是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在你面前嘴上说得多好听,为了自己的利益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
对于这番话,闻珏脸上并未回应,抬眼对他说:“对了,还没和你说。宁甯这次能度过危机,多亏你出手相助,嘉青让我替他谢过你。”
简单几句话,把谁内谁外厘得清清楚楚。
作为外人的陆炡,哂笑一声:“这就护上了?”
他眼睛微乜,眼里带了点探究的意思,“不过我比较好奇,你想护的是宁甯,还是宁嘉青。”
“时间很晚了,我要休息了,请回吧。”闻珏转动轮椅转身,往卧室的方向走,“走的时候记得把栅栏门带一下。”
闻珏回到卧室,直到外面传来关门声,他伸手按开灯。
拖着疲惫的身子换好睡衣,双手抓着床边的护栏,上身用力坐到床上。
床是根据闻珏的身体条件定制的,最大程度的保证上下方便。
坐好之后,他用手将两腿摆正,盖上薄被。
因为不能随意翻身,常年睡觉保持一个姿势。不仅难以入睡,也会很早醒来。
所以闻珏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经常会感到疲惫。
今夜也是如此,躺了很久,睡意毫无。
闻珏伸手按开台灯,坐起身靠着床背,拿过枕边的平板电脑,点开文件夹里唯一的视频。
是被称作“地球上最伟大的一场演出”的Live Aid的直播演出视频。
上世纪八十年代,由英国歌手吉尔道夫发起。数十个乐队和百余位摇滚明星齐聚一台,在伦敦和费城的体育场举行了空前的慈善义演。目的是为了号召全球,筹集捐款拯救因埃色俄比亚内战和饥荒濒临死亡的非洲难民。
尽管那时的录像技术有限,模糊的视频也掩不住全场的沸腾。
闻珏睡不着时,总是拿出这段视频来看。不知不觉,已经累积了千次播放。
但当再一次看到皇后乐队的主唱拿下话筒,朝着万人观众台举起手时。
他总是回忆起那时和阿暹挤在狭小的公寓,录像播放到这里时他拿起电视上的麦克风,一起唱那句——We are the champions.长时间受病痛折磨的阿暹体力欠佳,跟唱完后胸前起伏,眼睛却亮。
告诉闻珏,国中时期他们乐团就是靠这首歌拿到了全府冠军。
说完,他又沉默下来。
闻珏伸手,将阿暹拽到身边,揽住他的肩膀抚了抚。
阿暹环抱着膝盖,头靠着闻珏的肩膀,电视里的录像映在他蔚蓝的眼底。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他侧头看向闻珏,眼里眷恋不舍,却说:“我想和他一样,死在11月24这天。”
阿暹口中的他,是皇后乐队的主唱。
“还想......”他抿着唇笑了下,带着些许稚气,“像现在一样你握着我的手,送我离开这个世界。”
闻珏握紧阿暹的手,答应他:“好。”
最终阿暹如愿以偿地死在11月24日那天,而自己却未履行承诺。
清晨的闹钟准时响起,闻珏睁开眼睛。
掉在一旁的平板电脑视频早已结束,自己则坐着睡了一夜,颈椎和背部疼痛不已。
他费力坐上轮椅,洗漱整理过后。将水壶灌满,一一浇着花。
摆在窗台上的翡翠兰花,已全然盛开。花冠古朴雅致,绿叶通透,花如其名。
那晚宁嘉青走后,果真没再用这个借口折回,可却留下了更荒唐的一句“正式追求你”。
为此,闻珏困扰不已。
温吞的处理方式等于纵容,而纵容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控,不可控的局面会带来无尽的灾难。
深思熟虑一整晚,决定下次见到宁嘉青时,应将态度表明决绝。
或者有必要,他会离开新加坡。
现在想到陆炡昨晚的话,看来是闻珏多虑了。
仔细想想,他也算是看着宁嘉青长大的。
聪明,自律,早熟,无论是头脑还是能力能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然而再优秀的人也会冲动做事,及时让自己回到正轨正是优于常人的地方。
浇完最后一盆茉莉花,护工带着新鲜的食材上门,顺便把信箱的信封带进来。
她在开放厨房的水池前淘着煮粥用的杂粮米,和闻珏闲聊着:“闻先生,有个机构已经往这边寄了好几次信了,如果你不想理的话,我帮你去邮局拒收吧......”
闻珏翻着信件,正巧翻到她口中的“机构”。
浅绿色的信封印着:青藤慈善基金会。
如她所说,这两个月已经是第四次来信。闻珏只看了第一封,后面再没看过。
大体意思是基金会下成立了专门面向小儿脑性瘫痪以及肌萎缩侧索硬化等公益帮扶组织,想邀请闻珏参与宣传片拍摄,出席他们的剪彩仪式。
打着公益旗号,谋求私利在当今社会屡见不爽,闻珏向来不参与这种事情。
“不用麻烦了,就算到邮局拒签,也会换账户变着法的把信塞过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说着,闻珏将手里的一沓信扔进了垃圾桶。
吃过早饭,护工推着闻珏去湖边喂了水鸟,又将他送去了康复中心。
重复两遍四组动作,闻珏坐回轮椅,累得眼睑都覆了一层薄汗。
他将手上缠着的辅助带解开,接过训练师递来的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
训练师将下个课程用到的器械调好,确保安全稳定性。
“您的腰部力量比一年前好了不少,虽然很难恢复完全,但可以保证近两年不会恶化。”
闻珏浅笑,说了声谢谢。
他拧着扶杆底部的螺丝,“对了闻先生,其实有件事想和您说,就是......”
年轻的训练师欲言又止,表情有些为难。
闻珏心里也猜到了七七八八,便说:“是青藤基金会的事情吗?”
他愣了下,随后点头,“我们康复中心的最大资金支持组织就是青藤,员工的奖金也是基金会发放。因为最近基金会拟捐送一批医疗器械给我们,院长又知道您是我的患者,所以......”
训练师腼腆窘迫地挠了挠头,“对不起闻先生,如果打扰到您,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吧,毕竟我能留在这里工作多亏了您。”
他刚毕业进入康复中心,因资历尚欠,加上业绩不好,停留在被辞退的边缘。
去年中旬,依旧没能拉到一个客户。傍晚下班他从便利店买了个打折的饭团,坐在路边长椅上解决晚餐。
已经买好了回家的汽车票,计划着收拾好行李明早赶长途回老家。回想起毕业离家的豪言壮语,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用袖子抹了下眼泪,听见旁边有人问:“你好,请问野湖往哪个方向走?”
他转头,看见一位坐着轮椅的男人。相貌俊朗,温文尔雅。
“一直沿着前面的路走,看到月季花圃后右转,然后......要不我带您过去吧,正好我也往那边走......”
在闲聊过程中,他知道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了解到闻珏刚搬进疗养村不久,对这边还不熟悉。
分别之际是,他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对方推荐了自己。
闻珏对他笑道:“以后麻烦你了。”
后来他因为闻珏得以通过实习期,成为了康复中心的正式员工,主要面向截瘫患者的复健训练。
其实昨晚院长找到他,务必请求闻珏答应这件事,否则下个季度的优秀员工奖金会考虑重新评选。
若不是家中上学的妹妹等着交学费,他也不会向闻先生开这个口。
而闻珏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说:“你去告诉他们,我同意谈一谈。”
“......没关系吗?”
闻珏笑着摇头,“只是见一面,不保证我一定会答应什么,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好,我知道了。”训练师咧嘴一笑,“其实主任今天来这里了,就在办公室,我去叫她过来,您稍等——”
五分钟后,一位身穿浅色制服的女人推门而进。
她朝闻珏伸出手,微笑着说:“闻先生,您好。”
闻珏伸手回握住,视线落在她制服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滕雪。
这位基金会的主任比预想中要年轻,气质也很温和许多,看不出多少功利性。
滕雪向他介绍了青藤基金会的性质组成,是由医学基金会直属管理的,绝不存在招商引资的情况。
并且她手中的重点工程青藤康养院,已在前年竣工。期间得到多家企业和社会团体的资金支出,陆陆续续住进上千位患者。
滕雪告诉闻珏,自己想借这次机会改变大众对公益性疗养院的传统看法,解决底层残疾人贫困现状。
她初步拟拍一部纪录宣传片,想邀请闻珏出镜,作为形象宣传。
闻珏静静听完滕雪的话,问她:“想请问主任,我的形象,究竟是什么形象?”
被问到的滕雪一哑,不好意思地笑道:“如果我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可能会对您有所不尊重。”
“身体上的残疾不被当做形象符号,是对残障人士来说是最好的慰藉。”闻珏声音平淡,却有种坚韧感,“不宣传,就是最好的宣传。”
气氛沉静片刻,滕雪表情严肃,“闻先生,您的话我回去会认真考虑。”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彩页,双手递给闻珏:“这是我们康养院地址,希望您有时间能来拜访,来看一看我们做出的努力。”
闻珏伸手接过,“好。”
“对了,我们本季度的慈善募捐,宁远集团已经决定赞助了。”滕雪朝闻珏笑了下,眼神温柔,“真是由衷的感谢您和您的家人。”
闻言,闻珏微微一怔。
目光再次回到她的铭牌上,滕姓,医学基金会。
耳边再一次回响起昨晚陆炡的话:“对方是滕正飞的女儿。”
自动感应的水龙头水流停住,闻珏伸手扯过墙上的纸巾,将手擦干净扔进垃圾桶。
正想推开无障碍卫生间的门,听见外面有人说:“滕姐,听说你最近去相亲了,对方还是宁远集团的宁总?”
滕雪“嗯”了一声,“你消息还挺及时。”
“科室都传遍了,怎么样,对方长得帅不帅?你感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相应该算很不错,至于什么样的人。”滕雪想了想,说:“他很善良。”
“善良?这是‘你是个好人'的什么新奇说法吗......”
随着闲聊声远去,闻珏开了门,转着轮椅出来。
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身影,他想起一件事。
那是他来新加坡的第二年,还未与宁甯正式结婚。
闻珏记得那天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母亲节。傍晚送客户到樟宜机场赶晚班的飞机,回来时看到候机大厅的椅子上坐了个人。
走近一看,确定没认错,是宁嘉青。
他记得上个月来宁家吃饭时,听宁江提过一嘴。说这个小儿子物理成绩很好,被选为学生代表利物浦参加竞赛。
今天应该是回程的日子,外面天色渐暗,而宁嘉青低头窝着背久久坐着,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闻珏到自动贩售机买了两杯咖啡,走过去坐到了宁嘉青身边,递给他一杯。
宁嘉青看到闻珏时有些惊讶,接过咖啡说了声谢谢,攥着纸杯又垂下了头。
闻珏问他,是不是竞赛没考好。
宁嘉青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也不再问,在一旁默默的喝着咖啡。
直到天黑透了,闻珏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站起身:“嘉青,我要开车回去了,要不要捎你一程?”
犹豫半晌,宁嘉青点头,伸手拿起一旁的行李。
路过市场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嘉青终于开口说了话:“哥哥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闻珏笑着回应,“好。”
奢贵的豪车与喧闹的菜市场格格不入,好不容易找到空地停了车。
宁嘉青带着闻珏去了巷子里的一家小饭馆,店主是位头发半白的妇女。即使在杂乱的环境中,屋内亮堂桌面整洁,缺角的瓷碗白得锃亮。
点的肉骨茶和香米饭很快端上来,宁嘉青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
闻珏夹了口肉放进嘴里,赞同地点头,“很好吃。”
一直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宁嘉青舀了两勺汤放进闻珏的米饭碗里,“小时候妈妈拿到薪水,都会带我来这里吃饭。”
他放回勺子,抿唇安静片刻,又轻轻喊了声:“哥哥。”闻珏应声。
“其实我请不起你这顿饭,因为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宁嘉青告诉闻珏,中午他从机场出来准备叫计程车回家。被一位衣衫褴褛,面容灰青的年轻女人叫住了。
她满脸泪水,说学生,能不能借姐姐一点钱。
她年幼的女儿得了病在医院等着交费,家里人送的钱几个小时后才能到。等钱一来,她马上回来还给他。
说着还把手机和证件往宁嘉青手里塞,恨不得双膝着地要给他跪下。
“所以你把钱都给她了?”
宁嘉青扯了下唇角,“我是不是很蠢。”
明明是最低级的骗术,他却连钱包都给了她,自己在机场大厅从天亮坐到天黑,也没有人来。
闻珏放下筷子,“你知道我有个弟弟吧,和你年龄差不多大。”
突然的话题一转,宁嘉青愣了下,应声。
“他国中的时候,背着家里把过世的妈妈留给他的长命锁,偷偷卖了钱全部捐给慈善机构,救助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爸爸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禁足了一个月。后来他告诉我,是用的我的名字捐的款,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告诉我,这样的好事应该由大哥这样的好人去做,而不是他。”闻珏看向宁嘉青,问:“你觉得我弟弟傻吗?”
宁嘉青摇了下头。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闻珏笑得温柔,轻声对他说:“你只是很善良。”
这顿饭最后当然是闻珏买了单,从饭馆出来时,宁嘉青说会还他钱。
他告诉宁嘉青不用在意,而对方坚持要还,或者下次请自己吃更贵的餐厅。
“大人面前,小孩子花什么钱。”闻珏想了想,说:“那以后如果我有什么麻烦,就请你帮忙好了。”
仅仅十五新币的餐食,少年眉眼认真,竟说:“哥如果你以后遇到什么事,我拼了命地保护你。”
闻珏忍俊不禁,揽住他肩膀,劝道:“少看点电影。”
车停在宁宅的门口,宁嘉青下车时,看向后视镜里的闻珏,“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不会回来。”
“那为什么还要把钱给她?”
“......她说她女儿三岁了,得了肾病。”宁嘉青看向闻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怕她是我转世成功的妈妈。”闻珏愣住了。
想起宁嘉青的母亲因尿毒症晚期肾脏衰竭过世,今年刚好是她过世的第三年。
“但如果她是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个女儿呢?”
只见宁嘉青表情轻松了些,“那更好,没有人生病。”
闻珏蓦地心口一酸,他伸手揉了揉宁嘉青的头,温柔地笑:“好孩子。”
在以后的时间里,闻珏不时听到外人对宁嘉青的评价。
自私,冷漠,阴狠,私生子耍尽一切手段上位。在外人嘴里,总是用最卑鄙的词语去形容宁嘉青。
守着闻珏的面说时,他会反驳,对方却总是夸赞闻珏心胸宽广。久而久之,便不再白费口舌。
而时至今日,也总算是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他很善良”。
闻珏收回视线,转着轮椅走过长廊从康复中心出来。午后的阳光迎面照来,亮得有些刺眼。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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