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登机时,宁嘉青接到港口负责人的电话。
他刚走不久,一批渔民队伍气势汹汹到海港抗议。
三个月前已经协商好并签订的休渔补偿协议,今天突然咬牙反悔,闹到了港口,引来不少媒体记者。
这段时间港口扩建、海峡通航一事,占据各大新闻国际报头条版面,热度居高不下。
这事要是闹起来,必将影响后续的工程进度。
宁嘉青听懂负责人夹杂着方言的泰式英语后,立马联系人返回边境地区。
到了当地多方详细调查,找出了始作俑者——财务部门的审批官员贪去了百分之十五的抚慰金。
解决事端、撤职官员,再返程已经是一周后。
上午刚落地新加坡,熬了几夜的宁嘉青来不及休息。先去集团给宁江汇报工作,直到下午两点钟才回海边别墅。
本来在会议室疲惫得头昏脑沉,现在一下地立马醒盹清爽。
虽等不及见闻珏,也得收拾利索再去。他快速冲了个澡,对着镜子将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这几日没睡好,眼下泛着青色,显得人有些萎靡憔悴。
宁嘉青换了件浅色短袖衬衫,提一提精神。
拉开中间隔层抽屉,选了只款式内敛的银表戴上。
关上抽屉时动作稍顿,伸手拿起下面的一只长方形的礼物盒。
丝带夹着张原木色卡片,写着几个蓝色墨水字:赠予嘉青,愿顺遂平安。
铁画银钩的钢笔字,看一眼便知出自闻珏之手。
宁嘉青没拆,一手拿着礼物盒,抓过车钥匙快步往外走。
正巧碰见补货食材回来的家政阿姨,惊讶道:“少爷,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宁嘉青暂时没空和她说话,应付两句快步回到车上。
他将礼物盒放在扶手箱上,系上安全带启动车子,临走前又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两下。
距离疗养村两公里时,宁嘉青给闻珏打了个电话,对面无人接听。
他没再继续拨,想着几分钟就到了,有事不如见面说。
将近二十天未亲眼见过,想得都快忘了“想念”是一种什么感觉。
过了路口,前方减速带慢行。
宁嘉青的视线正扫着空车位时,导航架上的手机显示韦京年的来电。
他语音接听,扬声器传来韦京年的声音:“嘉青,已经到新加坡了?”
“嗯,回来了。”
“正好我今天没什么事,叫上他们两个,晚上聚一下?”
前方二十米处正好有个车位空出来,宁嘉青边打着方向盘,边拒绝:“明天吧。”
电话对面的韦京年默然,不用细想也知道他要赶去哪里。
纸终究包不住火。
他声音低了些,“嘉青你先听我说,有件事情我早该告诉你的。”
为了维护园区环境,东南疗养村不允许外部车辆进入。
门卫保安换岗交接的功夫,只见一辆银色奔驰Amg跟着园区观光车开了进去。
他赶紧拿起对讲机通知其他人,还没等看清车牌号,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宁嘉青将车停在公寓前,三步并作两步推开栅栏门进去。
见到眼前的场景时,呼吸片刻停滞。
曾经被自己亲手照顾过的每一盆花,正在被接连装上电车后兜,叶片挨着叶片挤在一起。
树荫下站了个双鬓白发的老人,听到动静后转过身。
宁嘉青记得他是住在别墅附近的退休教授,素日在园艺花卉方面与闻珏交好。
教授显然也对宁嘉青有印象,他笑着说:“这些花小闻托付给了我,我早点过来搬走怕被晒伤根。”
听到“托付”二字的霎那间,宁嘉青的头皮是僵麻的,低声问:“......他要去哪里?”
对于近亲不知道闻珏去向这件事,教授不免疑惑,还是如实说:“他已决定回京,今天启程。”
从一个外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的二十分钟里,宁嘉青对这段时间已经没了任何记忆。
等望见那盆被泡沫棉包好的翡翠兰,放进车兜与所有的盆栽捆在随车远去,连片叶子都没留下。
宁嘉青逐渐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回了车中。
似曾相识的经历,闻珏比搬离海边别墅时更加决绝。
宁嘉青也终于有了实感——闻珏又不要他了。
明明他们前天中午才通了视频电话。
闻珏温煦地笑着,要他按时进餐休息,叮嘱他路上小心。
耳边回响着起韦京年的那通电话,字里行间透露着闻珏早已知道他曾经调查过对方的过去。
所以闻珏其实一早就打算要走。
视线机械地下移,扶手箱的礼盒缠绕着银色丝带,泛着尖锐冰冷的光泽。
宁嘉青眼底发红,僵硬的手指拆开了盒子。
里面躺着一条熟悉的银色项链,吊坠完好如初。
他摒了呼吸,拇指掀开吊坠的盖子。
在看到木星隔断后面的那枚楔形木片时,几乎是瞬间,一滴泪从右睫掉落。
那日在康养院病房里,吊坠连同木片一齐丢失,问了几次帮忙寻找的护士皆无果。
后来宁嘉青释怀了。
这枚蕴藏着苦涩爱意的残缺木片,虽离他远去,但闻珏已经来到身边。
然而现在又回到手中,闻珏却又不见。
被镶嵌在玻璃之中的木片再也不怕任何外力,甚至棱角能将手心割破。
宁嘉青将其攥入右手,榉木片紧密贴合了无法攥紧的掌间空隙。
对闻珏的事情上,他一直有一个原则。
——就是从不和死人争高低。
在他眼里,人死了就是死了,从地里爬不出来,开不了口说话。
不管他们以前阿暹同他的骨灰一样,早就消失在生满蒲草的野湖里。
现在能陪在闻珏身边的人是自己,能用后半生来照顾他的也是自己——闻珏不能不要他。
樟宜机场的休闲大厅,闻珏在玻璃墙边的桌前用下午茶,身旁放着两只深色行李箱。
墙外夕阳西下,褐色的咖啡液面染上一层橘色。
两倍的咖啡液,喝进嘴里却索然无味。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停在他身侧。
阳光被遮去一角,闻珏低眼看着被拉长的影子,有条不紊地放下杯子,仰头看到了逆着光线的宁嘉青。
他忽略到年轻男人眼底压着的情绪,莞尔一笑:“嘉青,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宁嘉青顶腮点了下头,低声道:“闻先生稳如泰山,倒是沉得住气。”
一个小时前,闻珏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办完理行李托运,换机场为残疾人提供的专用轮椅后正准备登记。
却突然被告知证件有问题,过不了通行验证。
工作人员隐晦地透露,不是他们的机器出了问题。
想到不久前的那通来自宁嘉青的未接电话,闻珏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
看来先斩后奏这个法子,终归难以践行。
“是我不好。”闻珏面上略显无奈,带着劝慰的意思:“嘉青,我们谈谈。”
宁嘉青咬肌微动,说了句:“回车上。”
忍住伸手去推闻珏的冲动转身要走,结果听见对方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诚实地讲,在这短暂的两秒之中,宁嘉青的心头掠过一丝希冀。
就是闻珏有千分之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后悔,后悔不辞而别,想要跟自己回去。
他都会原谅他,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爱他。
然而闻珏只是侧了下头,示意他拿行李。
“......”
宁嘉青突然恨自己不争气。
明明还在气头上,即使对方如训狗一般的指示,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照做。
到停车场,闻珏落座后,宁嘉青俯身给他系上安全带,又牢牢扣好残疾人专用保护带。
锁扣扣到最后一个,闻珏被缠得喘气都有些困难,伸手松了送,笑道:“我不会跑,也跑不了的。”
宁嘉青盯着他,双眼微乜,冷声说:“不许笑。”
他恨极了闻珏这个公式化的笑容。
温和无害的,游刃有余的,却又冷漠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更恨闻珏又再次将这个笑容展现给自己。
闻珏很是顺从,耐着性子:“好,不笑。”
双方僵持沉默须臾,闻珏率先开口,“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他看向站在车厢外门前的宁嘉青,“不错,我已经知道你曾经特意了解我的过去,按照时间......大概是你被人诬陷涉毒,远调胡志明那两年。”
了解两个字,闻珏说得委婉,又给足了宁嘉青面子。
这件事上,他自认也有责任。当年陆炡如果不是因为自己,他也不会刻意针对宁嘉青。
闻珏轻叹口气,真诚而坦然:“我作为一个卑鄙的异乡人,不仅在事业上影响了你,一定程度上害你远离集团核心位置。你有意调查我的过去、我的为人,哪怕当时真的公之于人......我也十分能理解。”
“所以嘉青,我并不怪你,也没想过怪你。”
随着闻珏的话,宁嘉青的眼神愈发沉郁。尔后扯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他垂下眼,低声问他:“保险柜里的东西,你见到了?”
保险柜的六位数密码,是闻珏的生日。
只要他想试,没有任何难度。
而闻珏却摇头,“我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
“是不能,还是根本对我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宁嘉青话间自嘲,紧紧盯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随后问:“闻珏,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想你误会了。”闻珏语调依旧柔和,“我从未驻足在谁的身边,也从未离开过谁。”
闻言,宁嘉青只觉心脏血潮骤然凝滞。
恍惚间觉得和闻珏在一起的那段可以称之为美好,如梦一般的日子。
变得模糊难辨、遥远陌生,更陌生的是他此刻冷淡理性的眼睛,看向自己时再无半点亲密和偏爱。
“只是梦醒了。”闻珏稍作停顿,又说:“是我的梦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