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嘉青将住处的地址输入导航,从太浩湖到洛杉矶大约五小时车程。
路途中难免尴尬,多半是闻珏主动搭话。
简单聊些工作上的事情,而对方三言两语地回着。
见他兴致缺缺,闻珏自知讨了人嫌,便渐渐不再说话了。
宁嘉青却又主动问:“寿宴当日还有八九天,怎么今天就过来了?”
“趁着人少,提前来送个礼。”闻珏看着窗外阴得黑压压的天,平声道:“当天就不来了。”
“提前有安排?”
闻珏轻摇了下头,声音透着疲惫:“这两年实在不愿去人多的地方。”
听此,宁嘉青视线扫过后视镜,又看向前方,尔后漫不经心地问:“这次宋家的寿宴阵仗很大,能请的人都请了一遍。你一开始就不愿去,看来是有不想见的人了?”
停顿须臾,又问:“或者有些人许久不见,难道不想再见一见?”
气氛安静至极,只听见雨滴逐渐摔碎在车窗玻璃。
等不到回应的宁嘉青再抬眼,发现闻珏侧头靠着椅背,已经阖上了眼睑。
一旁始终不语的裴安,动作放轻地拿来便携腰枕,垫在他腰部与座位的空隙处。
随后挨得闻珏近些,一手绕过他的后背,试图让对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减少坐着睡觉对颈椎的压迫。
还没等碰到,车子兀然停在路边。
他抬眼,正巧与宁嘉青在镜子里对视。
这还是两人打照面一来,对方第一次同自己讲话:“满十六了?”
这话问得十分诡异,裴安自知比同龄人长相稚气些,可还没夸张到被认成未成年。
他犹豫着点了下头,说:“二十一了。”
说罢,又听见他问:“有驾照?”
裴安再次点头,“只是不常——”
话还没说完,只见宁嘉青解开安全带,一手去摸车门,“换你开。”
裴安微怔,没立即动。
宁嘉青回头,低眼扫过他放在闻珏腰上的手,哂笑:“怎么,不怕我疲劳驾驶?”
五分钟后,黑色保时捷再次行驶进雨幕。
裴安鲜少有机会开车,又逢雨天,所以他开得谨慎缓慢。
等前方道口信号灯变红,他踩着刹车缓缓停下。靠着椅背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帕,擦着额头和鼻尖上的细汗。
观察路况时,视线不自觉地瞥到车内的后视镜,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只见先前和闻珏隔着一个座位的男人,这会儿紧贴得几乎没有缝隙。
宁嘉青垂眼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闻珏,眼睫遮住了情绪,却具象化为一枚落在发间的轻吻。
而他的视线之外,闻珏却睁着眼,并没有睡。
到独栋时,雨已经停了。
阴云被风吹开几片,露出弦月的几缕冷光。
宁嘉青从一侧下车,绕到另一侧打算抱着闻珏进去,对方适时醒来。
“到了?”闻珏的眼睑被眼眶压出一条浅浅的折痕,他扬起唇角,朝宁嘉青说了声谢谢,绕过他看向车外的裴安,“扶我进去吧。”
已经伸出的手有些僵硬地收回,宁嘉青侧开身子。看着护工将人扶上轮椅,蹲下身子摆正闻珏的腿脚。
闻珏仰头看向宁嘉青,又谢过他,“开这么长时间的车,要不要进来喝杯水休息一下?”
“正好渴了。”宁嘉青抬手看了眼表,面上似乎有些不耐烦,“就坐十分钟。”
进到独栋里,宁嘉青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
和东南疗养村住处的装修布局近似,不同之处是没见一片绿叶。
他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问:“怎么不见你养花?”
“精力有限。”闻珏低头解着外套扣子,淡淡地说:“只留一盆在卧室,解个眼馋就够了。”
这话让宁嘉青撩了下眼睑,看向里侧主卧的棕色木门,“倒是想见见,是哪个‘小家伙儿’把你拴住了?”
闻珏笑而不语,把脱下的衣服搭在沙发靠背上。
此时裴安过来,说家里有鲜榨橙汁和杨梅果酒,问宁嘉青要喝哪一个。
没等他开口,闻珏在一旁说:“给宁先生端杯橙汁吧,他一会回去要开车,不能喝酒。”
而听在宁嘉青耳朵里,就是变相撵客。
他突然有些恼地站起身,理了理上衣,面上却无波动:“不必了。”
说罢,大步走向门外。
而房屋主人也没挽留的意思,对裴安说:“送一送宁先生。”
又轻声告诉护工,“关于我的病,不要告诉他。”
按照嘱咐裴安送人上了车,转身要走时却被对方叫住,从车窗递出一只手机,“留个你的电话给我。”
见他眼露疑惑,宁嘉青不疾不徐地说:“客人回家要报个平安,难道不是待客之道,闻珏没教给你?”
“......”
裴安只好将电话输给他。
宁嘉青把这串号码打回去,听到他兜里的震动声,才收了手机扔在一边。
却还不肯放人走,问:“这两年,他身体还好吗?”
安静两秒,裴安依旧冷淡着表情,官方道:“护工的职责是照顾闻先生的起居,身体指标的评估需要医生来完成。”
宁嘉青冷嗤一声,“说话这方面倒是跟他学得挺好。”
他又看了眼住所,尔后开车扬长而去。
打开卧室门时,闻珏正坐在窗台边看书。
见护工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人走了?”
裴安应声,视线移过对门前路况一览无余的窗户,落在书架中央的木制昙花上。
他走到书架前,伸手拽过防尘帘将昙花遮住,“既然闻先生不想让他看见,以防万一,随时藏好。”
裴安素日寡言不语,闻珏知道他聪明敏感,莞尔:“我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他把药盒拿来,倒了杯水,“一个人的眼睛是说不了谎的。”
又说:“何况这页书,闻先生昨晚就已经读到了。”
被揭穿的闻珏一时窘迫,把书合上放在桌上,笑里却轻快:“那我装睡,你一定也看到了。”
裴安颔首,“其实看得出,这位先生对您的感情也不薄。”
闻珏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可年轻的护工不再说。
他看着堆叠的白色药片,“我以为你会问,明明算得上‘两情相悦’,为什么我还要回避他,甚至拒绝他?”
裴安又摇了下头,顿了顿,“私以为闻先生是个理性的人。”
“我可受不起这个评价。”闻珏笑得无奈,很快又沉寂下来,“你说人到中年,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闻珏不得不承认,其实在来度假酒店的路上,很多个瞬间都在想会不会碰到宁嘉青。
又想如果当真见到,只看一眼就好。
可等人现在眼前,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自己。
“理性是罗盘,欲望是暴风雨。再有经验的水手,遇上也要搏一搏。”
裴安面容平静,看着这位对自己有恩的雇主,“搏得过便原路返航,可搏不过被暴风雨征服又如何?生命本没有意义,只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体验。人并非要做神明,蝼蚁也能享受阳光。”
闻珏怔然,半晌,他问裴安:“如果是你,会怎样做?”
一向神色冷淡的他,鲜少见他微笑,“一蓑烟雨任平生。”
三日后,闻珏的身体检查结果出全。
如预期,主治医生面带微笑地告诉他,肿瘤是良性的,准备手术切除即可痊愈。
只是位置稍有风险,压迫到了脊椎、髋骨及骨盆处的神经。
又综合身体截瘫,患有强直等各方面原因,导致近期体力不佳,腰部以下时常僵痛、失去知觉等症状。
因为闻珏的身体状况偏弱,多次开刀影响机能恢复。所以医生建议,在肿瘤切除手术的同时,进行髋关节置换手术,最大程度遏制强直性脊柱炎的发展。
他也说明白手术时间的延长,对患者的体力是一个考验,不可避免地会增加风险。
综合考虑后,闻珏同意了手术方案,时间初步定在下月中旬。
回去收拾行李后,正式住进医院。一日三餐严格按照营养师的食谱,按时检查复健,调理身体以待手术。
这天晚上,闻珏洗完澡。
裴安帮他吹着头发,发现闻珏一直抬头看着病房墙上的电子日历——明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
他关灭吹风机,拨着对方柔软的黑发,问:“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没。”闻珏轻轻叹口气,“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裴安以为他是觉得等待手术的日子漫长无际,便说:“疼痛延长人的感官,等闻先生身体好起来,就觉得时间飞快无比了。”
闻珏失笑,“你的意思是,我该珍惜这段疼痛的时间了?”
裴安不再说,只把吹风机的电线缠起收好。
等闻珏吃了药,上床休息,一切安排妥当后。
裴安穿上外套,背上双肩包,准备回去他的出租屋,有只小猫还等着喂饭。
走之前,听见闻珏叫了声他的名字。
裴安问怎么了。
闻珏摇了下头,“只是觉得你说得对......我应该珍惜疼痛。”
起初裴安对闻珏的这句话并未多想,直到翌日早晨来到病房。
却没见到闻珏,床上被子叠得整齐,衣橱揶着一隅布料。
他打开橱门,发现少了一套黑色西装,倏地想起今天是寿宴当日。
而旁边的外套口袋里,放着一张醒目的黄色纸条。
裴安拿出,上面铺着苍劲的蓝色钢笔字。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者有话说】
理性是罗盘,欲望是暴风雨——卡尔波普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海燕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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