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地, 乔密尔再次收到了来自最开始那个神秘意识的告知。
还伴随着一幕幕血腥荒诞的画面:仿佛在哪里见过的方尖石塔,黑兜帽的怪人,绝美的花海中隐现残碎的肢体, 田野里耕牛在劳作,肥壮的马匹拉着一车车重物, 洒落一地暗红……
画面又一转,青年遍体鳞伤, 死得很惨。
赫然是他自己。
乔密尔从睡梦中惊坐而起。
心脏狂乱地跳动,他深呼吸平复,尝试着理解那缥缈的信息, 建立起逻辑。
如果没解读错, 他被提醒的是——要收回狄萨弗森目前过多的自由。
至于那些画面……难道是不这样做就会带来的后果吗?
……虽然没有确切依据, 但乔密尔难以克制地如此认为。
乔密尔抿了抿唇, 幽蓝的双瞳中闪过一抹犹疑与挣扎。
静坐许久,他忍不住下了床,踮着赤足朝布帘另一边的铁笼走去, 莫名想要悄悄看一眼狄萨弗森。
然而掀开布帘后, 乔密尔的视线穿过铁栏, 只看到床榻上凌乱的薄毯,他身形一僵。
空的!
出于放心他不再刻意去锁笼门,也没有经常让乔去监视狄萨弗森,这人大半夜的去哪里了?
狄萨弗森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到底还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乔密尔生出一股愠怒,正想不管不顾地去寻人, 这时他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
跑到楼梯口一看,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下方,一阶阶朝自己迈来。
夜色一团浓郁,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只从那沉稳不变的步伐中,得知男人并没有因为自己发现了他的深夜失踪,而有任何慌乱。
“狄萨弗森,我好像没有允许你这么晚了还擅自出去!”
乔密尔咬了咬牙,盛气凌人地踏下楼梯,迫不及待要揪住狄萨弗森质问。
可稍一没注意,脚下踩空了一级,身体朝前一倾就要跌落下去。
他眼睛惊吓地睁大,与此同时前方的人影迅速逼近,一条健壮结实的手臂及时将他揽住,扣在怀中,阻止了危险的发生。
乔密尔愣了愣,而后立马重新端起凶肆的神情,道:“你去做什么了?”
“上厕所。”男人回道。
笼子里有解决小便的器皿,但显然狄萨弗森不愿意使用,乔密尔往常也没强制他。
“有人看守吗?”
“没有。”
乔密尔冷哼:“你去了多久?”
狄萨弗森没回话,似乎是不确定乔密尔是多久前醒来的,因此一时间无法说出一个合适的时长。
“你是在尝试看能不能逃走吗?”乔密尔直白地道。
他瞪着狄萨弗森,深吸着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狄萨弗森,不管你有多么恨我对你做那种事,都最好老实安分地待在我身边,否则本王子可不会心慈手软。”
男人依旧沉默,黑暗中熠熠的银眸俯视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您要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
“什么?”乔密尔等着对方卑顺,却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提醒,才意识到被自己忽视的姿势有些怪异。
他快摔倒时下意识攀住了对方的臂膀,一大半重量都挂在狄萨弗森身上,两人的躯体紧紧贴着,能感到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
他刚要松手,便又听见狄萨弗森说道:“殿下,夜里越来越凉了,您的脚应该会觉得冷吧。”
乔密尔闻言,踩在地板上的脚趾不自觉动了动,一片冰凉。
他微恼,狄萨弗森在岔开话题。
哼,这人远比自己所想的要狡猾。
乔密尔一用力,将狄萨弗森往旁边的石壁上一推,按着他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话。”
“您是说让我老实安分地待在您身边么?”
狄萨弗森似乎是轻笑了下,但转瞬即逝,乔密尔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紧接着下一句,男人反问道:“具体怎样才算让您满意呢?”
乔密尔再次怔了片刻。
是他太敏感了吗?为什么总觉得狄萨弗森的态度和言行有了微妙的变化?男人已鲜少再有明显的怒意,看似低眉顺眼的表象之下,他感受到的是说不上来的阴沉深邃,犹如被黑暗中未知的潜伏者盯上。
乔密尔压下异样的感觉,强硬地对狄萨弗森说着:“当然是做一个听话的奴隶,永远不违抗我的指令,心甘情愿地接受我的临幸,取悦我、服侍我……”
接受?
男人心里发笑。
不,他不喜欢老实地被动接受这虚假的一切。
他喜欢主动地索取、侵占,拥有对漂亮的王子为所欲为的权力……让王子嚣张的表情变得羞恼又可怜,该多么有趣。
“现在需要我的服侍吗?殿下?”狄萨弗森突然说道。
乔密尔还没反应过来,忽地身子一轻,自己竟是被狄萨弗森抱了起来,朝前走去。
“你……”
男人边走边问说:“让您的双脚不触及冰凉的地面,避免着凉,是属于奴隶的职责吗?尊敬的王子殿下?”
无起无伏的语调读不出一丝情绪。
乔密尔语塞,觉得不太对,但又发作不出来。
狄萨弗森是在以这种方式让他思绪混乱,从而降低警惕性么?
后背挨到床面,对方将他轻轻放下后,便要离开,转身前,乔密尔蓦然一伸手,抓住了狄萨弗森的指尖。
男人垂下银眸,晦暗的目光从乔密尔的脸移动到那只白皙柔软的手,启唇问道:“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乔密尔深深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道:“狄萨弗森,以后无论什么时候,你但凡离开我跟前半步,都得先经过我的允许。”
这样应该也算收回自由吧。
无法做到将对方牢牢锁于深笼,但至少也得让他时时刻刻处在自己眼皮底下。
害怕狄萨弗森与人合谋对自己不利并非主要,而是这件事情本身就让他极其难受。
不想看到,所以在发生前尽力防止。
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多么过分,也许他的道德感本就薄弱,故选择将一条黑路走到底。
“上来,伺候我入睡。”
狄萨弗森:“……遵命。”
.
三日后,一套特别制作的华服被送来了乔密尔的宫院,是用于参加即将举办的祭神大典的。
将其送来的人也是位不速之客,莉罗夫人。
不同于往年,这届的祭神大典部分事务交给了神职人员以外的人操办,莉罗夫人就荣幸地担当了其中重要职责。除了送衣服,她来此还有一些仪式安排方面的事要与乔密尔交代。
森翳的庭院内,二人对坐于藤椅上。
“尊贵又美丽的乔密尔王子,不知道这样赞美您是否使您愉悦。”莉罗夫人浅笑着理了理裙摆,“实际上,三个月前我们就一致认定,由您来向爱与美丽之神献礼是最佳的选择。”
乔密尔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眉目阴郁地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项人选一直以来都是女性。”
“但这并非硬性规定,只是兰曼斯特自某年开始碰巧如此而已。”
莉罗笑了笑,又补充道:“而且,王子殿下,这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或许真能给兰曼斯特带来改变。目前获得了大祭司的许可,便是最好的证明。”
兹事体大,不是乔密尔能推拒的。
他扫了眼放在跟前的衣服,被一张面纱吸引了注意,问:“为何需要戴这个?”
莉罗也不掩饰,回道:“鉴于您在民众之中的名声,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不会直接公开您的身份。”
“那为什么又要选我?”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乔密尔几不可察地冷嗤了一声,莉罗又和他讲起当天具体的细节。
听着听着,乔密尔的眉头越蹙越深。
献礼前的幽闭,以及繁复的沐洗过程,个中让人难以接受的点就不说了,他还要被吊到高空中,赤.裸着让皎洁的月光漫照全身,诵念赞词。
这奇怪的仪式,说得尊贵却实则难挨且羞耻,以前都是遴选底层贵族,不会由王室成员去做,可用莉罗的话来说,这样的改变,才能显示对神明的诚意。
乔密尔提出质疑,莉罗解释着。
“殿下您多虑了,除了贴身伺候的人,不会有人能看清您的身体,您是被选中沟通神明的人,怎么能让低贱的平民和奴隶窥见?”
乔密尔闭了闭眼,陷入沉思。这其中的不怀好意和未知风险他当然能感觉到,难道原主的危机从现在就开始慢慢展开了吗?
“我需要自己安排人手。”他说道。
“最多只允许两个。”莉罗告诉他,“其他的都是由祭司团安排的神职人员。”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尖锐凄厉的飞禽鸣叫,一名侍卫匆匆地跑了来,对乔密尔说道:“殿下,狄萨弗森刚才突然作乱,抢夺了弓箭。”
乔密尔眸光一凝,随即便见狄萨弗森高大的身影从绿枝掩蔽中走出,一手拿弓,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中箭而亡的猛禽,似是苍鹰。
莉罗的视线同样紧盯着狄萨弗森,除了欣喜外也有些疑惑与紧张。
乔密尔问:“怎么回事?”
狄萨弗森平淡地述说道:“它在周围盘旋不离去,我便把它射下来了。”
乍一听这理由随意且粗劣。
侍卫按着被狄萨弗森扭到的胳膊,忿忿地道:“殿下,我看狄萨弗森就是在一步步试探您对他的管控,他今天敢抢了弓箭射鸟,以后保不准就敢……您得对他警醒啊。”
乔密尔思忖片刻,忽地唇畔溢出一声轻笑,他摆了摆手,对侍卫道:“不是什么大事,退下吧。”
而后冲狄萨弗森勾了勾手指。
狄萨弗森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旁,靠近,乔密尔秾丽的笑容在他眼前放大。
“你怎么知道我正好想尝尝鲜了?”
乔密尔执起狄萨弗森染了血迹的手,抽出丝帕轻轻揩拭了一番,又抬眸问道:“你吃过这种苍鹰的肉吗?”
“吃过。”
“好吃吗?”
狄萨弗森回想了亡命至草原猎得苍鹰的经历,回道:“肉质不错,但是野外充饥没有调味,不算好吃。”
乔密尔拉了拉狄萨弗森的手臂,让他单膝蹲下,覆在男人耳边,低缓地说:“那今晚让你尝一尝本该有的美味,好不好?”
本该有的……美味。
无人看见的阴影之下,狄萨弗森眼底的银光杂乱闪烁。
莉罗夫人咳了咳,打破了这幕暧昧。
乔密尔轻飘飘地向她投去视线。
“不知殿下您对祭神大典的安排还有疑问吗?”她问,“如果有存疑的,一定得尽早弄清楚,不然等到时候出了纰漏就担当不起了。”
“除了您已经交代的事,还有其他的吗?”
“那倒是没有了。”
莉罗顿了顿,掩住唇角勾起的阴冷弧度,又道:“殿下,说句题外话,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狄萨弗森被您收为奴隶后的样子,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乔密尔反问:“您认为的是什么样的呢?”
莉罗没回答,一会后她站起了身,摸了摸头上佩戴的玫瑰玛瑙,“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不日再见,尊贵的乔密尔王子。”
乔密尔懒懒地靠在椅子中,道:“夫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