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踏入了花田中。
最初, 关于玫瑰花海与乔密尔,狄萨弗森只有着无限旖旎的遐想;后来,那些美艳的画面替换成了一滩滩从心中滴落的血泪;再到如今, 他唯一恐惧的是无法将乔密尔留住。
“它被埋葬在了这里。”狄萨弗森忽而说道。
“……你是说那位王子吗?”乔密尔略显不自在地问。
“不,我指的是那只名为‘乔’的乌鸦。”
乔……
乔密尔酸涩地咬紧牙关, 顺着狄萨弗森所指的方向,望见一处小小的空地上, 有一座低矮的土堆。
土堆没有立碑,但被精心地维缮打理着,洁白的石块围成一圈, 乌鸦生性喜欢的闪亮的珠宝堆砌在其中。
他走了过去, 细看才发现土堆上面还有一朵枯萎的玫瑰, 几乎和和泥土融合在了一起。
“当时, 这片土地与城内其他地方一样,尸横遍野,可无数朵玫瑰盛开后, 它成为了让人燃起希望的神迹。”狄萨弗森在乔密尔身后对他缓缓说道, “人们驱逐、杀害着继续落入花田中的食肉鸟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乔就是为了摘下这朵玫瑰送到我眼前,才遭遇了那些人的伤害而死去的……”
乔密尔心尖抽疼。
三年多前的那些混乱和惊骇,像是一团团浓黑的血水,泼染了命运的齿轮。
“你说,如果它的主人预见了之后会发生什么……还会让神迹降临吗?”狄萨弗森又问。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 绷在喉间, 让自己的嗓音不至于溢出泣声,“你为什么认为,是他让这片土地开满玫瑰的?”
“因为他知道, 哪怕是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也向往着他口中虚幻的美好……”
狄萨弗森回忆着那时,他最后拥有乔密尔的夜晚,“为什么,他明明将我所说所做,所流露出来的渴望都看在眼里,却依旧不愿正视,要找到各种理由逃离呢?”
“……!”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在一开始就对他放下我所有的尊严……”
男人的话音被风从身后轻轻吹入他耳中。
乔密尔瞳孔放大,惊愕到无法言语,他不敢回头,落在后背上灼热的视线仿佛要将他融化。
“乔拼死叼来的那朵玫瑰,是不是其实还表达了另外一层意思,它在告诉我——它的主人不在祭坛,而是在花海中……他耗尽了力量,无法自保,乔希望我能去找到他……”
乔密尔:“!!!”
“你将谁带来了?”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这场昭然若揭的对话。
狄萨弗森发红的双眸朝侧边瞥去,伊莱清俊微冷的面庞出现在视野中。
“阁下,您就是能将王子复活的人吗?”伊莱对乔密尔问道。
“如果是的话,请随我来,我有一些关于王子曾经的事情想要告知您,但……”他顿了顿,“不能让狄萨弗森王听到。”
乔密尔的眼珠慌张地转动。
“放心吧,他不会阻止的。”伊莱又坚定地说道,“阁下,请随我来。”
狄萨弗森:“……”他浑身肌肉贲起,像一把绷到极致的弓。
最终,乔密尔只字未言,步伐僵硬地跟着伊莱走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要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
只在走远后,才鼓起勇气遥遥回望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男人。
男人孤单地伫立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骨子里的强势蛮横全然不见,周身无尽的落寞蔓延,宛如一头被遗弃的家犬。
很久很久以后,乔密尔都会在累到极致的发呆中回忆起这一幕,思考狄萨弗森当时的决定究竟是怎样的。
是真如他所言,如果自己决然离开了,他就会死于乱箭与火焚,将这片花海变为他的坟墓……或者是,心怀执念与不甘的狄萨弗森其实会临时做出别的决定,冲出去,活下来,再强硬地将自己绑回身边?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每当乔密尔想到心酸又头痛时,就忍不住用最后力气去踹这人一脚,然后伪装的家犬便露出贪婪的獠牙,叼住青年细嫩的肉,半哄半无赖地继续享用。听着那几乎喘不过气的呻.吟与哭喊,男人好似在用极致的欢愉来将过往所有的隐忍与悲伤弥补……
……
“殿下。”
“殿下!”
进入花田附近的屋中,伊莱喊了乔密尔两声,后者才从怔愣中惊醒。
他后知后觉地震惊伊莱竟然直接识破了他,又随即意识到一切是那么地理所当然。
他的每次伪装似乎都是徒劳。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伊莱单膝跪了下来,眼中波光微闪:“殿下,怪我当初失职,没有保护好您,让您受苦了。”
并没有人告诉他狄萨弗森一直在秘密计划着什么,起初听闻要将王子复活的消息,他只觉得是狄萨弗森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王子后荒谬地发疯。然而,当许多人被招募进城,狄萨弗森又拖延着迟迟未有行动,而今将一名巫师带来了这片花田,他瞬间就什么都猜到了。
王子被狄萨弗森设计骗来了,眼前的巫师就是王子无疑。
乔密尔也没有必要再伪装下去,他连忙扶起伊莱。
“伊莱,你没有失职的地方。”他抿了抿唇,“是我执意要那样做。”
“……为什么?”
伊莱终于可以问出萦绕了他这么长时间的困惑,“殿下,您要用替身去完成焚祭仪式,消除民众的仇恨,为大祭司赢回信服,我能理解。可为什么要瞒住所有人?甚至包括我在内?……难道我不值得您信任吗?”他略微哽咽。
“不是的!”乔密尔急声否认,“伊莱,我当然没有不信任你,你永远是我最忠诚可靠的骑士,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伊莱眉头轻轻皱起。
“只不过我已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你也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乔密尔眸光躲闪,却语调认真地说道。
“……”伊莱沉默了片刻,“您所说的让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就是在让我认为您已经‘死去’的前提下吗?”
“我……”
伊莱又道:“如果您真的照顾好了自己,又为什么会被人刺伤,倒在花田中,连带着那只乌鸦也……”
他几乎没有过,对王子问出这般堪称带刺的话语,看着王子神色悲戚难言,他心中又立即泛起深深的不忍。
“你们,究竟为何会知道……?”乔密尔惊问。
伊莱将事情全部的经过告诉了他。
“还真是巧合……又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前因。”乔密尔喃喃地感叹。
如果不是回到这具身体前造下的罪恶,就不会有凯宾复仇的那一剑。自己若能安然无恙地消失,也不会碰见那个被驱逐出宫想要谋财的侍卫……狄萨弗森没有得到这条线索,也就不会策划这一场人心惶惶的骗局……
过了许久,青年看向屋内四周的陈设,问道:“在停止搜寻我的踪迹之后,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简单的布局,和伊莱在宫院里的房间差不多。床铺整整齐齐,柜子上折叠着从前陈旧的衣物,但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衣架还有一套熟悉的骑士轻甲。
“是。”伊莱点了点头,“我守在这里,因为我坚信您会再次回来,您没有弃我而去的理由。您不肯现身的唯一原因,我只能想到,是为了躲避狄萨弗森。”
“……”乔密尔眼神暗了暗。
伊莱又问:“殿下,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复活’一事从头至尾是骗您的,您现在知道,狄萨弗森早已认出了您,并且他像当初那样不坦白,戏弄着您……”
“不、不是这样的!”乔密尔辩驳道,“他不是戏弄我。”
伊莱叹了口气,有些话他早已想对王子说。
“殿下,您不要再觉得对狄萨弗森有什么愧疚,如果没有您,他根本不可能在兰曼斯特活下来,还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当然——”他紧接着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说您促成了兰曼斯特的亡国,那些都是其他人制造出的恩怨,与您完全无关。”
“我是想说,狄萨弗森可能远比您所认为的要狡猾、邪恶,他是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没有任何训诫能约束的人,或许他确实对您有不一般的执念,但他就是一头赤裸裸的野兽,我不会忘记他是怎样当着我的面就将您……”
乔密尔听得耳根发麻。
伊莱脸色露出了几分阴沉,“而就算在被您囚禁的那段时间里,狄萨弗森也仗着您不会真的惩罚他,不知道做过多少——”
“伊莱。”乔密尔忍不住打断,闭了闭眼,“我没想过要继续和狄萨弗森纠缠,我依然是想离开这里,可是我担心狄萨弗森会……”
“殿下,我曾经与狄萨弗森打过一个赌,他已经输了,本就应该对您放手,三年多后的如今,狄萨弗森更加没有权力使用任何威胁逼迫的手段将您强行留下。”
“这一次,他也终于遵守了约定。”伊莱双眸微眯,“殿下,您最好在他有可能出现反悔之前离开。”
乔密尔:“……”
“那太好了。”他扯了扯嘴角,“我立即就收拾行李出城。”
可为什么心底里萌生的念头,却是去最后看狄萨弗森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