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 别去抢夺乔密尔的尸体了。”
奥塔莎对伫立在不远处的伊莱叹息般地轻语,“就把他留给狄萨弗森吧。”
伊莱:“……”
狄萨弗森已踏入花海,向中心走去。
离得近的民众一步步后退着, 望见他怀中抱着的焦尸,更是毛骨悚然。
有知情者知道那是乔密尔王子。
为、为什么要把被焚祭的罪恶带入玫瑰花田?会再次引发神怒的啊!
可无一人敢对着亚尼尔特军队的首领——这银眸的魔鬼说出口, 直到听见男人口中冷冽的“滚”字,全部作鸟兽散。
所有的民众都被驱逐出了这片领地, 惶恐地游窜在街头,或躲避在坍破的神殿内,有人试图寻找着祭司团拯救自己, 但他们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而不知不觉间, 人们才发现, 屠杀竟然逐渐停下来了……
暴.乱的王城好似终于迎来了安宁。
街道、建筑内的积水排空, 没有了兰曼斯特贵族侍卫抢占物资与高地,没有了亚尼尔特战士无差别砍杀,也没有了那些四处放火乱砸神殿神像的疯子……康拉德的效力者们被填入了万人坑, 仅剩的兰曼斯特权贵与王城军则被关押在了一起。
大量囤积的食物被运到了城内几处广场, 可排队领取。饥饿的人们反应过来后, 感激涕零地向那边聚集……
狄萨弗森蹲坐在花海中心,高大的身形被繁密的花枝掩蔽。
几日期间,无人打扰。
他身旁有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横放着一支半凋零的玫瑰,和一根乌黑修长的尾羽。
滚烫的泪水从银眸中滑下, 滴落在尸体枯黑的表面, 又干涸。
——乔密尔,如果你认为的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会不会有朝一日你能回到我身边?
.
咯吱——咯吱——
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树梢, 一辆木车行驶在去往边城的小道上。
青年胸膛上贯穿的伤口已不再涌出鲜血,结上了厚厚的血疤。心脏恢复了微弱的跳动,呼吸清浅。
“真是奇迹啊。”妇人感叹道,“还好我们回头找到了王子,没让王子被那畜生玷污。”
“是啊。”赶车的汉子应和道。
妇人拿着干净的毛巾擦拭乔密尔身上的污迹,擦到手掌的时候,略微奇怪地发现有一根黑色的羽毛,浸染着血渍沾在他手心,五指虚虚地收拢。
妇人正想将羽毛取走,却见他的手指动了动,仿佛是想将那根羽毛握住。
眸中涌现出惊喜,“王子殿下?您——”
.
“奥塔莎大人!”
“什么事?”奥塔莎忙于混乱的琐事,皱着眉,头也不愿抬。
一人快步走进了议庭,报告道:“又有人说,想要向您领赏。”
“核实下,直接带他去领便是。”
通传者压低了声音:“可那人说,他看见过乔密尔王子出现在花田,被烧死的不是真正的王子。”
“!”
奥塔莎怀疑地瞪起眼睛,“你确定他没在为了钱而撒谎?他是什么人?”
“他自报身份,说是王子从前的侍卫。”
奥塔莎匆匆起身,“走。带我去见他。”
……
“我、我看见王子殿下时,他已经、已经死了……”
王殿之内,黝黑的光头男人正战战兢兢地将自己之前说过一遍的话重复。
他后脑勺上还留着一个血坑,潦草地缠着麻布。
头低得不能再低,完全不敢看前方死死盯着他的新任国王。
哪能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碰见狄萨弗森,如果知道当初被王子囚禁的狄萨弗森会有攻占兰曼斯特的一天,他说什么也不会蠢到将人狠狠得罪。不仅因此废了一条腿,被驱逐出宫落魄潦倒,如今还不知要遭受狄萨弗森怎样的泄愤。
他后悔说出自己见过乔密尔的事了。鼓起勇气赌了一把,本以为就算领不到赏钱也只是会被打发走,却不曾想那位奥塔莎大人竟然将他带到了狄萨弗森面前!
在对方阴鸷的逼问下,他头皮发麻地继续说道:“不知道是谁,刺穿了王子的胸膛,血流了一地……他躺在花田里,我发现时,就已经没有了气息……”
……狄萨弗森到底为什么要将乔密尔的情况问得这么仔细?
是在确认昔日的仇人不存在生还的可能么?
可感觉根本不像这么回事。
恍然间,他想起那句不久前在耳边飘过却没有留意的谣言——狄萨弗森抱着一具被烧焦的人尸悲痛欲绝。
他以为是一些精神失常的民众,在说些不着边际的疯语。
但此刻却越来越发觉其中的端倪……又不禁联想到伊莱曾对他们这群侍卫提的醒——注意私底下狄萨弗森对王子的任何不轨行为。
不轨的行为具体指什么……?
“……然、后、呢?”
“!!!”
森寒的话音蓦然响起,他一抬头才知狄萨弗森不知何时已走近。他被狠狠骇了一跳,木杖一歪,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深夜昏暗的王殿,高高的烛台噼啪爆燃,火光爬过的角落,还留存着战乱所造成的残损,好似一座奢华而错乱的地狱。
而眼前地狱的主人,却好像有一股被逼到穷途末路般的诡异,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沉重的压抑感,简直比那时被乔密尔囚禁强迫的模样还要恐怖。他宁愿同一头饥肠辘辘的雄狮关在一个牢笼里,都不愿面对狄萨弗森,雄狮尚且只会一口咬断他的喉咙,狄萨弗森却能有千百种让他生不如死的手段。
他全身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狄萨弗森蹲下来,银眸直直地逼视他,重复道,“乔密尔为什么会不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见了……我、我也不清楚……”男人的眼珠急促不安地转动,“我一靠近王子,就突然被人砸中了脑袋,等醒来时,我被人拖到了别的地方,和一堆尸体扔在了一块……”
“你在撒谎。”
他吓得心脏要跃出嗓子眼。
“你隐瞒了什么?”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隐瞒!”他慌忙又爬起来,死命地磕起了头,“陛下、陛下您相信我,我只是偶然间发现了祭台上被烧死的不是真的乔密尔王子,然后忠实地向您禀告,至于他去哪里了,我真的毫不知情啊!……”
“狄萨弗森,当时对这人有印象的盘查出来了四个!”
奥塔莎领着四人快步走进了王殿。瑞希也跟在她身后进来。
男人回头一望,顿时惊恐万状。
四人当中的一名男性直接先一步开口说道:“我那时路过,看见他了,他、他正要把乔密尔王子的头割下来去领赏!”
“!”
狄萨弗森瞳孔剧震。
“胡说!明明是你打的这个主意,别诬赖我!我绝对没有割下他的头!”
两人随即吵了起来,互相指认,推脱不休。
“够了!”狄萨弗森拳头捏得咔咔响,身形竟有一丝微颤,阴戾狂怒的神色令其他无辜者都万分惧怕会被牵连。
为了能活下去,这时终于又有一瘦高男子,犹犹豫豫地说:“我、我能作证……如果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乔密尔王子的话,他没有把他的头割下来……”
“但是……”他又道。
光头男人不敢再听下去,忍不住摇着头后退,想要转身就跑。
狄萨弗森压下喉间的腥甜,“说!”
“他好像摸了乔密尔王子的脸,把他的衣服扒开了,然后拖进了更隐蔽的地方……”
瑞希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混蛋!”
“啊啊啊啊!——”
男人发出凄厉的惨叫,王殿之外数十米远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双脚离地,被两把匕首钉穿掌心,挂在了粗壮的石柱上。掌心的刀口被他的体重扯着,越来越大,整个手掌就要被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其他民众看也不敢看,抖若筛糠。
最开始指认的那个人,也被狄萨弗森踩断了肋骨,审问出了实情……
光头男人还在不断地痛嚎,只求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并拼命地强调:“我真的、真的冤枉啊,我没有碰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砸晕过去了……肯定、还有人看见了,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啊……求求您、求求您饶了我吧啊啊啊啊——”
“乔密尔究竟被谁带走了?”狄萨弗森扫视着其余三人。
他们跪在地上,对当时的情形想破了头,却又万万不敢捏造。
“我根本就不认得王子长什么样,实在没有注意到啊,地上的尸体太多了……”
“好像是有一对男女,靠近了那边,但我也没有看清楚他们的脸。”
“这人确实是晕死过去了,一脑袋的血,我见到有人把他拖出了花田……”
“……”
狄萨弗森心中抽痛难忍,心脏好像因为乔密尔出现了别的可能而活了过来,可又被捅了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
他无比痛恨自己,乌鸦拼死叼来了玫瑰,可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意会到乔密尔身处领地那片农田。若是能早点赶到乔密尔留给他的花海,是不是就能找到乔密尔,让他免于多受到一丝丝的伤害侮辱……?
“他没死,他肯定没有死……”狄萨弗森偏执地一遍遍重复。
“我也觉得乔密尔没有死。”瑞希说,“只要没有当场确认,我都不认为他死了,乔密尔体内蕴藏的力量神秘又强大……”
“那现在要怎么做?”奥塔莎沉声问道。
狄萨弗森:“继续盘查有没有别的目击者,并立即对王城周边的每条道路、由近及远的每个城邦都展开详查!”
“明白。”
……
一转眼就是三个半月过去。
期间,伊莱也被告知实情,参与了进来。
搜查行动还在进行,可哪怕是狄萨弗森亲自带队的,都一无所获。
茫茫人海中持续地毯式的搜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让不久前才攻占下王城的亚尼尔特军队出现了几分衰竭的迹象。这样下去很不利于后续建立对整片兰曼斯特国土的统治,也不利于收服还散落在原亚尼尔特领土的残军。
越是找不到乔密尔的线索,就越是查找得严格,以至于所到之处全都闹得人心惶惶,民众对亚尼尔特人更是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惶恐与敌意。
桌案后方,狄萨弗森翻阅着密密麻麻的情报,长时间以来的悲痛、思念与奔波,他很少休息,双眸中的血丝就没有消散过。
终于,奥塔莎不得不对他说:“狄萨弗森,这样做,没有用。”
“乔密尔若刻意藏起来,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
狄萨弗森毫无反应,就像没有听到一样。除了乔密尔的下落,他疏于再对别的事情分出一丝心力。
提过几次之后,奥塔莎忍无可忍了,将他手中的卷轴用力抽出来扔到一边。
“狄萨弗森,你醒醒吧!再继续下去,不仅乔密尔找不到,我们所有的努力和计划都将功亏一篑!难道没有了乔密尔,你就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吗?!”
狄萨弗森:“……”
“奥塔莎。”他嘶哑地开口道,“那是你的计划,你的目标,不是我的。”
奥塔莎惊怒地瞪着他:“你居然说这种话?!什么意思?现在是要散伙是不是?如果我说,我就是要阻止你再盲目地找下去呢?!”
“乔密尔根本就没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你别做梦了!”
成功踩到了狄萨弗森的痛点。
男人面露凶光,“住口。”
“怎么?”奥塔莎不惧地挑眉,“你要如何?”
狄萨弗森闭了闭眼,低沉地道:“你不要逼我。”
“我从来都没有表示过,成为新王,建立起新的统治,是我的目标。我进入亚尼尔特军队,踏上战场,只是因为难以发泄的反抗和杀戮的欲望,它们好像生来就被种植在了我心底,时不时涌现出来驱使着我。”
“可是,乔密尔对我的吸引远胜过一切,拥有他,才是我最渴望的,永远不会放下的执念。之前通过密道占领了那块领地,和乔密尔相处的那段时间,就算他不肯卸下伪装,也能让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幸福和安宁。”
奥塔莎诘问:“那你就要一直无意义地耗费下去吗?!”
狄萨弗森顿了顿:“……乔密尔希望看到兰曼斯特重降光明,我会实现这一点,视情况暂缓全面搜查,安排好战后的事宜。但是其他的,我不 愿去管。奥塔莎,我也不会拖垮你的理想,等到军队规整、增员完毕,你就带领一半离开吧。”
奥塔莎:“……”
她看着狄萨弗森,眸光晦暗了下去……失望横生。
“吱呀”一声,外面驻足良久的瑞希推开了门,“你如果真想找到乔密尔,靠这样铁定行不通。”
“我有一个别的办法。”他紧接着说。
两人的视线顿时都投向了他。
瑞希手中拿着一本巫书,正是此前他拜托狄萨弗森从乔密尔宫院的阁楼里偷出来的那本。
这本巫书原本就是从他这一脉的巫师族群传下来的,后来族群衰落了,他变得孤身一人,巫书也辗辗转转落入了外人手中,因为体内血脉随着他力量的强大而对巫书产生了感应,才知晓它的位置。
瑞希娓娓说道:“这是一本记载了许多高级禁术的巫书,其中有一项便是‘复活术’。”其实族训是要将其封存,他考虑再三,才决定查找书中的内容有无帮助。
复活?
奥塔莎疑惑,乔密尔不是很有可能没死吗?
狄萨弗森没有打断,静静地听着下文。
“首先,可以为复活的目标准备一具新的身体。如果目标已死,便会将其散落在世间的灵魂,或经过神国之后下一世的灵魂聚集……但如果目标其实还活着,那么他的灵魂会被强行吸走,来到新的身体里。”
“!”
奥塔莎惊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通过后面这种方法……”
“当然不是真的这么做。”瑞希严肃道,“禁术之所以是禁术,就是需要付出未知的代价,对世界规则的违背性越强,代价就越发恐怖,甚至涉及的不止一人的生死,我可不想承受。”
他看向狄萨弗森:“你也不会赞同这样对待乔密尔的,对吧?”
狄萨弗森银眸微眯:“我明白了,你是指——将消息放出去,做一出假戏,赌乔密尔会主动现身,来阻碍‘复活’仪式。”
“是的。”瑞希点头,“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只要祭台上被烧死的不是乔密尔,那么我就越来越确定乔密尔还活着,我们这样去搜,就算是一具尸体,也该找得到痕迹……而完全没有痕迹,只有可能是乔密尔细心掩盖了。既然无法将他找出来,就必须另辟蹊径。”
见狄萨弗森明显有了光亮的神情,二人知道他已经认可了这个计策。
“只不过……”
瑞希又道:“第一,‘复活’乔密尔的消息要放得足够远,传播力度足够大,才能确保无论他在大陆的哪个角落,都能听闻……他很可能已经不在兰曼斯特国境之内了。”
“第二,戏一定要做得真,我们可以重金雇佣一群能力高深的巫师,甚至是强行要求祭司,来共同完成‘复活’计划,这也给乔密尔的出现提供了掩蔽作用,让他更能放下被识破身份的顾忌。”
“虽然我想不通,乔密尔究竟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们。”他怏怏低语,“他是在害怕什么吗?”
狄萨弗森心一沉,默默咬紧了牙关。
“第三,最好能一次性上钩,否则一次不成,让乔密尔猜出‘复活’是假的,就彻底难办了。”
“但是要实现以上这些,以我们目前的能力及势力范围还无法做到。”
少年的目光又转向桌案后的男人,“狄萨弗森,这就要看你了。”
狄萨弗森:“……好。”他凝重而坚定地吐出这个字音。
……
两道身影走出了屋子。
幽长的廊道内。
“瑞希。”奥塔莎拍了拍少年的后背,满脸欣慰,“我怎么突然发觉你好像长大了?”
她半打趣着,“以前看不出,原来你这么聪明又心思缜密。”
瑞希手指摩挲着巫书的封面,好一会儿后,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是啊。”
望着月光,奥塔莎又勾起了唇角,“如此一来,狄萨弗森至少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深陷在无望的寻找中。”
“你觉得乔密尔会出现的概率大吗?”
瑞希瞳眸闪烁,“……我、其实说不准。”
“那你……”
奥塔莎话刚起了个头,便又打住了。
她笑了笑,向少年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瑞希,你永远不会再是孤单一人的,我保证。”
.
三年后。
日光朗朗。
身穿灰褐色麻衣,头戴兜帽的青年,急匆匆拨开了人流,冲到了告示牌前。
仔细读完告示牌上的每一个字,他才确认此前所听非虚,愕然地立在了原地——
禁术……复活……
狄萨弗森疯了吗?
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