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王城的大街上仍聚着夏末的暑气。
走南闯北的散商们清点着交换而来的物品和钱币,纷纷开始准备收摊;又有附近民众将自己一天狩猎采摘的成果吆喝售卖,换取需要的物资;还有流浪的艺人们敲开权贵家的大门, 寻求着能否靠卖艺讨得吃食,或与出来倾倒泔水粪便的仆人们嬉笑打趣着, 希望得到引荐……
王城的道路并不算开阔,被各式各样的人和杂物占据着, 勉勉强强才开辟出一条通道,供贵族们的马匹车辆通过。
一身华贵的青年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一群骑马佩剑的侍卫, 不可谓不引人注目。人们不敢对他们投来明显的目光, 却敢打量着被马鞍上的铁链套住脖子的男人。
男人戴着耻辱的面具, 以及狼犬样式的嘴套。
这个世界通常只有奴隶才会佩戴面具, 用来遮盖被主人惩罚留在脸上的烙印——或是被多次买卖的奴隶,剜去上一家给其印下的记号后,再添上的新的象徽。那满面狰狞的疤痕难免让人看了心生不适, 不符合贵族们的优雅。
嘴套则是为了防止还未被驯服的奴隶伤人, 且强迫他们适应自己如一头牲畜的身份。曾有一名贵族给饿到半死的奴隶戴上严实的嘴套, 然后将其关在食物丰富的房间里,看他如何痛苦发狂。这项惩罚被当作一个有趣的娱乐项目流传至今。
“这人是奴隶吗?”有人在旁议论着,“看这高大结实的体格,我都想象不出能卖到什么价钱。”
“唉,我又想起上个月在集市花了三分之一积蓄买的, 没干几天活就倒下病死了, 我都亏大发了。如果将这人送去建造新神殿,一定能为我赚到许多银币。”
对面一人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这种奴隶是你买下了就能驯养好的吗?前阵子有个消息听过没有, 一户人家买了个强壮的奴隶干活,结果全家都惨遭杀害,男主人一时不察被活生生咬断了脖子,那畜生饿疯了,被发现时,正躲在屋子里把那家待产的女人胎盘掏出来啃食,呵,还知道挑肉嫩的吃……”
“你看,他们给奴隶都穿得那么好,一天到晚就是变着花样地玩,真是浪费。”
“快别说了,被听见就麻烦了,那可是乔密尔王子。”
新来王城的人吃惊地瞪起眼,“你是说那位专门喜欢……”
“嗯嗯!”旁边的人捂着嘴点头,又“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
然而,让他提前就闭了嘴的,是他见到那名戴面具的奴隶射过来的视线。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宛如亲历了一瞬间的死亡般可怖。
“哥哥!哥哥,我可算找到你了!呜呜呜!”
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名少年的呼喊。一个瘦得跟骷髅一样披着麻袋的身影径直冲到狄萨弗森面前,往他身上扑。
他哭嚎着,被狄萨弗森推开也不停,嘹亮的声音和他瘦小的身材那么不相配。
“哥哥,家里被大水冲垮了,父亲母亲都死了,我快活不下去了,一路流亡到这里,没想到能与哥哥重逢,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哥哥,你怎么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瑞希啊。”
乔密尔诧异地停下。
“哪里来的疯子,竟敢阻挡王子的路。”一名侍卫上前,抽出马鞭就要甩向少年。
少年身子一缩,瑟瑟发抖地躲到后方,以狄萨弗森作挡。
“慢着。”乔密尔出声呵止了侍卫。
他的鼻子很灵,尽管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却闻到了一股难以忽视的腐臭味。仿佛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样。
少年麻袋遮挡下的脸上,眼窝深陷,大片乌黑,胳膊细得像是风干的树枝,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沾满了泥土,有小块泥土掉落,细看便发现其下遍布紫黑色的斑块。
“你是什么人?”乔密尔眯起眼睛问他。
少年没有回答,静默了片刻,又似突然发了疯一般,朝乔密尔挥舞起了拳头,速度快到一时没被拦住。
可他够不到乔密尔,便去打他骑的马,口中叫嚷着,“就是你把哥哥关起来了,还把哥哥折磨成这样,你这个恶毒的坏人!我要帮哥哥报仇!”
“放肆!”伊莱忍无可忍,连忙替乔密尔稳住受惊的马,随即一脚将少年踢开。
少年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身体一阵抽搐,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周围民众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少年,有人说他自不量力,又有人说是精神错乱。
无人关心他说的话,先不说狄萨弗森面部被挡住,是如何隔那么远认出来的,就算是真的也根本不重要,他们只知道一个是乔密尔王子的奴隶,一个是明摆着找死的难民。
侍卫走过去探了下少年的鼻息,禀报道:“殿下,人已经死了。”
“死了?”伊莱皱眉,也前去确定了后,脸色愈发黑沉。
乔密尔:“……抬走,去埋了。”
小插曲很快画下句号,一行人继续去往城南的商贾会所。
乔密尔压下不宁的心绪,垂眸瞥向狄萨弗森。
刚刚那人……分明有蹊跷。
他很确定那个少年说的不是疯话,就是假话。狄萨弗森童年时便与家人离散,即便有个弟弟,少年看着才十二三岁的模样,那时最多是个婴儿,根本不可能对狄萨弗森有印象。
狄萨弗森从始至终默不作声,符合他一贯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好像只是意外地被人错认了。
乔密尔联系起其他,不由地心生疑窦。
这人将项圈嘴套戴上,仅仅是因为不再反抗吗?
还是说,出宫才是他的打算?狄萨弗森到底是否背着自己有什么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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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
商贾会所顾名思义,是由一群商人为了交流合作而组建的机构,可却没有那么简单。
吟游诗人曾这样描述此处:会所的一块石雕掉下随意砸中一人,宫内就会因为重要人物的缺席而取消廷议。
这里进进出出可见王政要员,甚至存在少数神职人员。由于客观因素,兰曼斯特尤其重视且依赖商业,商业版图也被权贵阶层把持着,普通人乃至底层贵族根本无法尝到这块蛋糕。
会所自然是花费重金打造,虽不敢有比肩神殿的庄严,但却极尽地舒适享受。
它的主体是一座圆形的建筑,占地广阔,由两层构成,下层是商讨事务的会堂,和商人们的临时驻扎点、货仓;上面一整层都是娱乐场所,给会所的运行提供了大量金钱收入。
建筑旁边矗立着几座巨型水车,极其惹眼。兰曼斯特盛行温泉,会所地势高且离最近的温泉池较远,却专门修建了一条水道将泉水引来,再由这数座巨型水车输送至二层,打造出空中温泉,拉动水车的奴隶几乎每天都有死伤。
入了夜,一层只有仆人在清扫,乔密尔走进二层的宴厅。
里面觥筹交错,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歌姬舞女在卖力地演出,贵族们在尽兴玩乐,鼓点与琴声此起彼伏。
他此番前来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尽快打点好一条运输和贩卖货物的渠道。
届时离开王城,改头换面,就将所有产权交给伊莱,让伊莱出面打理,一是给自己带来收入以防陷入潦倒的窘境,二是是给伊莱多年无私效忠的回报……如果伊莱被解除巫咒后,还愿意与他做朋友,接受这些的话。
乔密尔将邀请函递给仆人,被引入了座,对周围朝他看来的人回以礼貌的微笑。
每个座位是互相独立的,伊莱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而狄萨弗森则是跪坐在乔密尔脚边,和这里其他的奴仆一样,人们却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
这人僵硬的身体代表了抗拒,面具嘴套透露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脖子上的项圈是对他野性的训诫,然而他的双手双脚又是自由的,锁链的另一端被矜贵的王子松松垮垮绕在手指上……显出几分诡异的矛盾感。
男人极具力量感的健美身形,那么符合那位被乔密尔圈禁在身边的敌国杀将。
可……他会是狄萨弗森吗?
就这样带出来了?
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克利温德和莉罗自乔密尔等人进来后,就死死盯着,不曾挪开一瞬。
狄萨弗森一动不动,也不主动伺候乔密尔用食,乔密尔不打算去戏弄刺激他,他的视线在搜寻着今晚交谈的目标,能达成交易的对象。
卡洛韦卸任后,商会推选了新的会长,麦特斯,是一个曾受过最高表彰的武将家族当家人。这个家族现虽已很少在军政务职,不过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
历任会长,不见得是最位高权重的,但绝对是精明懂时势的。
在乔密尔找到目标前,麦特斯已举着酒杯来到他座位旁。这人长得精壮魁梧,如果不是醉心于经商,无疑是当战士的好材料。
“尊敬的王子殿下,有许久未曾看见您了,非常荣幸您能受邀前来宴会,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请您千万不要客气。”麦特斯边说边坐了下来,俨然一副另有其事的样子。
货物渠道如果有商会会长的帮助,自然事半功倍,而如果得罪了人家,暗中使绊子,确实是个麻烦。
乔密尔虽从这人似笑非笑的脸上看出几分不善,但装作毫无所觉地道:“多谢您的慷慨。”
“不用谢,我的妻弟,布尼克,让我替他问候您。”
乔密尔沉默一瞬。
布尼克?
噢,他想起来了,是那个曾在地牢被他惩治过的倒霉鬼。
兰曼斯特这个王城,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处处是旧怨。
事实上,他能感受到这里大多数人都对他抱有敌意,且逐渐敢公然显露了。
乔密尔对此有心理准备。
原主让人忌惮之处,不是拥有什么权力,而是不管犯了什么罪,都能被包庇,国王无底线地纵容着他,就连向来严明的大祭司也睁只眼闭只眼。然而,现在不同了,大祭司开始降罪于他,他即将被驱逐出王城。
再加上自己很长时间没再传出什么狠辣之事,外人将其视作收敛,以为自己担忧起了树敌的祸患。
也无怪乎这些人的态度都开始微妙起来。
麦特斯摇了摇手中的空酒杯,“哎呀,没注意到酒都喝完了,我正想与殿下您多聊聊,听说您最近想要打点一条商道?不知准备了多少资金啊?”
“会长有意了解,我当然乐意告知。”
乔密尔不动声色地拿起酒壶,替麦特斯倒上。
伊莱眸光沉沉地看着,下颚紧绷。
旁人见向来嚣张独尊的乔密尔王子竟默默地给人倒酒,脸上纷纷露出讽意和对麦特斯的称赞。
乔密尔明白,这位新会长不止是算旧账,更重要的,是借拿捏自己,来获取在商会更高的威信。
麦斯特听罢乔密尔的打算,反问道:“您的意思是要运输作物去到南方,需要一条盗匪稀少,干燥且路程短的商道,以及沿城的售卖权?”
“是的。”
“这可不太好办啊,您要知道,那些地方长年洪涝,动乱频起,光是维护稳定,城邦主就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如果您要在他们的地盘售卖,总得为他们分担些损失不是?而且,您将本就稀缺的作物运走,也得经过相关人员的同意才是。”
“价钱可以谈。”
乔密尔深知,这世道生意最重要的是稳妥,多的是人心存侥幸,结果一个环节被做了手脚,钱货全失。
麦斯特笑了笑:“钱固然重要,但也要看您的诚意。”
他拿起乔密尔替他倒满的酒杯,忽然手一滑,杯子叮当一声掉在了地板上,鲜艳的果酒恰巧洒满了乔密尔的脚背,金色的鞋带被浸染。
“抱歉了殿下,我太不小心了。”麦斯特满脸歉意。
可却没等乔密尔说出“无妨”,他又话锋一转紧接着道:“不过要我说,您带来的这性.奴也太不会伺候了,这都呆着不动?”
麦斯特眯起眼睛,语气邪佞,“还不赶紧替你的主人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