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向姚黄讲了今日之事的经过。
不过到他受伤那一节,谢苏却是掐头去尾,轻描淡写地用几句话就带了过去。
姚黄对于各家仙门的掌故了如指掌,他略一沉吟,就将殷怀瑜的来历说了出来。
沧浪海地处南海之上,正是凭借着这份地利,养了大批船队往来贸易,数代苦心经营下来,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其实天下间仙门众多,其中有不少都有自己的生意田产,甚至有些仙门本就富甲一方。
只是经商一道,诸事繁杂,而修炼却是最忌三心二意。
因此真正在修炼上有天赋的弟子,是不会被仙门中选去处理俗务的。
反倒是那些天分不足的,若是有经商才能,便会被着意培养。而这些生意所获财富中的大部分也要归于宗门。
沧浪海也是如此。
沧浪海门下的弟子,大多都曾经护卫过自家商船往来航行。
其中一些聪敏机警又善于与人交际的弟子,常常被选中去学习经商之事,跟着商船南来北往,慢慢执掌一条航路。
殷怀瑜便是其中之一。
只是对于仙门来说,这些被俗务缠身已经远离仙途的弟子,即使为宗门赚取了大量财富,在门内的地位也并不甚高。
这个殷怀瑜却是个例外。
他原本在沧浪海的弟子中也不算起眼,天资只能算是中等偏上,但在做生意这件事上,却要胜过旁人许多。
数年下来,沧浪海的商船倒有一大半都归他管理。
殷怀瑜这个名字,放在各大天才辈出的仙门之间并不起眼,但若是放到南海附近的城池中商道上,却是人人皆知。
谢苏道:“那时我背身对着他,他看到了牧神剑,就说我是偷剑的贼。但后来无极宫的人和祭酒他们来时,他却不见了。”
谢苏不怎么懂世事人情,只是觉得殷怀瑜此人有些奇怪。
但姚黄却是在人间看过数百个春秋更替,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世上的复杂人心,他比谢苏懂得太多。
“这个殷怀瑜的用心只怕不好,偏偏碰到那叶天羽也是个傻子,”姚黄冷冷道,“往后你再遇上这个人,能不跟他接触最好,若是不得已要打交道,自己也得长个心眼。”
姚黄知道谢苏不懂这些,恨不得拆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你在丹青树上的时候,不是觉得殷怀瑜其实已经发现你了吗?叶天羽要砍树,殷怀瑜看似是劝阻他,其实反而是用叶沛之激他,好逼你现身。”
谢苏问道:“逼我现身?”
姚黄道:“是啊,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换了我察觉到树上有陌生气息,我也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后来说你偷了牧神剑,这点用意就很明显了。”
那时叶天羽喝令鬼脸杀了谢苏,正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可是殷怀瑜认出了牧神剑,偏偏要说谢苏是个偷剑的盗贼。
以他年纪轻轻就能掌管沧浪海大半商船的资质,在蓬莱山中,见到一个背着牧神剑的少年,又怎么会想不到谢苏必定跟明无应有极深的渊源?
“且不说殷怀瑜绝不可能是个口不过心的莽撞之徒,这事发生在学宫附近,纵使他对你有些怀疑,也该把你交给杨观。就算他是一开始看见牧神剑花了眼,以他的心智,略想一想也该明白。”
姚黄神色凝重:“他这样说,是故意想激起叶天羽跟你相争。此人的用心……”
谢苏平日里常见姚黄坐在案前处理文书那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却甚少见到他此刻这种神色,仿佛整个人都锋利起来。
“叶天羽是叶沛之的独子,而你随身带着牧神剑,明显跟蓬莱山甚至主人大有渊源。若是叶天羽那个护卫杀了你,或是你杀了他……”
谢苏问道:“你是说,他想借我和叶天羽挑起蓬莱跟无极宫的争端?”
姚黄缓缓摇头:“仅这么一件事,还不能这样说。也不能将殷怀瑜一个人的行事就当成是沧浪海的意思。”
只是这个殷怀瑜一见谢苏身上的牧神剑,当即便说他是盗剑的窃贼,心思转得却是很快。
待到众人赶来,叶天羽要将他拖下水的时候,这人又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倒是值得让人注意。
姚黄问道:“这事你也跟主人说了吗?”
谢苏摇头。
姚黄道:“只怕你不说,主人听叶天羽说那几句话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天色昏暗,湖畔那一圈销明草却似萤火将四周照亮,点点银光映在水中。
有碧色蜻蜓在水面上悬停,片刻后落在细长的兰草之上。
“有些事情你以后就明白了。仙门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汹涌。”
蓬莱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与其说是超然世外,不偏不倚,不如说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任何仙门能讨好明无应。
就是昆仑将学宫拱手送上,也没见过明无应对郑道年稍假辞色。
偏偏明无应的实力又如此强悍,这些仙门对他又敬又怕,拉拢不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姚黄随手抚过一枝枯萎的兰草,那干瘪的茎叶被他一碰,缓缓现出生机。
“去睡吧,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姚黄看着谢苏,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谢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要传遍天下了。
姚黄正要离去,却被谢苏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轮廓似染上几分温柔,琉璃色的双眸中映出销明草的点点银光。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