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峦叠嶂的青山之间,那些黑雾一般的禁制渐渐被流光粉碎。
谢苏身在高处,将下方的惨状看得清晰。
无数飞舟坠落在山崖间,碎片之中血迹四溅,幸存的昆仑弟子互相扶持着走向山道,连山风都吹不散血腥气。
谢苏向下望去,并没有找到郑道年的踪迹。
漻清峰已经完全崩塌,乱石嶙峋,毫无生气。远处的各峰都有昆仑弟子御剑的身影,往来穿梭,或是救人,或是斗法。
药泉峰更是血光冲天,凌乱剑气纵横交织,几如人间地狱。
那些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一夕之间,全都已经变成鬼面人的傀儡。
他们本是山下的寻常百姓,少有能够引气入体,锤炼筋脉的。可是在鬼面人蛊术的操纵之下,竟像是变成了悍不畏死的怪物,势不可挡。
心知明无应此刻应当就在药泉峰,杜靖川和丛靖雪等几个昆仑的大弟子也在,谢苏转而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鬼面人。
这个鬼面人,同他曾经遇到的那些都不同。
他的术法更精湛,更诡谲,也是唯一一个曾给谢苏带来真正威胁的。
若不是有明无应的龙鳞,在进入聚魂灯之前,他必要吃下一记在心口的重伤。
虽然不知道玉虚君是如何将聚魂灯放置于他的内景天地,但此灯灵气浩瀚,在他内景之中如汪洋一般,让谢苏挥出每一剑,都扩散出汹涌的气劲,连山巅云海也被他搅动。
可是鬼面人在漻清峰的石室之中,尚且被他一剑逼得猝然后退,此时身在无垠天地之间,却不再闪躲,只是注视着谢苏。
从他的眉心看到胸膛,再看到四肢,最后落在他手中的承影剑上,像是在打量一个物件。
“聚魂灯,聚魂灯……”鬼面人森然一笑,“怎么每一次,都是让你抢了先呢?”
谢苏却听懂了鬼面人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是朱砂骨钉,这一次是聚魂灯。
鬼面人想要的东西,全都阴差阳错,先到了谢苏身上。
鬼面人策划袭击昆仑,甚至设计让云起镇上数百个人被带入昆仑,所求的就是这一盏聚魂灯。
凭借鬼面人的这句话,谢苏也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眼前的这一个,说是傀儡也好,说是皮囊也罢。
就如同在那个有青螭盘踞的洞穴之中,常小四被鬼面具夺去了神智,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
此刻谢苏面对的,就是那个在背后操纵一切的,真正的鬼面人。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黑雾凝实而成的身影,那张漆黑狰狞的鬼面具,还有那种无孔不入的阴冷气息,试图从里面找到一点点熟悉的东西。
片刻之后,谢苏淡淡道:“想要聚魂灯,你就自己来拿。”
鬼面人微笑道:“上次我称赞你手里拿着一把好剑,你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剑可以从你手中拿过来,至多不过切断你一只手罢了。灯却不行……”
他声音中带着笑意,目光却移向了谢苏的心口:“虽然不知道聚魂灯是如何进入你的躯体,但若是想要取灯,怕是只能剖开你的内景,到时候经脉尽碎,内息全摧,你可是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谢苏勾了勾嘴角:“在我看来,阁下威胁人的手段,不如你的蛊术高明。”
黑雾禁制尽数消散,鬼面人亦将目光投向远处的药泉峰,眼神称得上是兴致盎然。
“我忘了,你是在天门阵里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话吓不住你。”鬼面人微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蛊术,不妨告诉你,此刻你杀了我,山中的所有蛊种也会一同死去。”
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可你要是杀不了我,我的蛊种就会越来越多。先是那些镇上的人,再是那些照顾他们的昆仑弟子,喏,你瞧他们自相残杀,不是很有趣么?”
此刻昆仑各峰血气弥漫,修为弱些的弟子,遇上鬼面人顷刻间就要变成一具尸体,幸存的弟子或有落单,独木难支,或是与同伴结成阵法,共同对敌。
而那些戴着鬼面具穿行在山间的人,竟有一大半都作昆仑弟子的装束,白衣玉冠,只是已经被蛊术操纵,成了行尸走肉一般的傀儡。
“你在云起镇上的那些人身上下蛊,又知道郑道年一定会把他们带回昆仑救治,一边扩散蛊种,引得各峰大乱,一边用禁制隔绝,使得各峰孤立,山中弟子无法求援,惨遭屠戮。自己却进入漻清峰,杀人夺宝。我说的对吗?”
鬼面人原本低头下望各峰大乱的景象,眼神甚至称得上是兴味盎然,听到谢苏的话,转而望向他。
“还有呢?”
“各峰禁制已经被我毁去,你想要的聚魂灯也在我身上,你这计划再周详,似乎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谢苏冷淡道,“我就在你面前,你还在等什么?”
鬼面人抚掌大笑:“我知道了!你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而我计划落空,却不战也不逃,你怕我还有后招,所以激我动手。”
谢苏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承影剑。
鬼面人朝着药泉峰扬了扬下巴,悠然道:“我自然是等着,想见一见你那个师尊的真身。”
鬼面人又道:“他那个术法好像很有趣,你们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面具,倒是让我反过来先见了你们一面。我看到你师尊的左手好像不大灵便,是不是?”
谢苏的神色冷了下来。
鬼面人微微一笑:“我是真的很想知道,废了一条手臂的明无应,和我此刻这具只有三成法力的躯壳,到底谁比较厉害?”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承影剑的剑意开山摧海,携狂风而来。
鬼面人放肆地大笑,身周黑雾腾起,又转瞬消失,一息之间,他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远方。
谢苏疾飞而去,手中的承影剑划出飞虹一般的弧光。
群峰壁立,鬼面人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时而上跃至高空,时而潜行于山谷之间。
他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又一把漆黑的长剑,如连珠箭雨一般袭向谢苏。
谢苏飞掠于群山之巅,内景之中聚魂灯明光照彻。他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有明亮至极的流光跟随,将鬼面人漆黑的长剑全数拦下。
天地之间,剑气呼啸纵横。
鬼面人的声音好似一张网,笼罩天地,无处不在,半是赞叹,半是癫狂。
“这聚魂灯在你手中,倒真是威力无匹……”
笑声之后,是无数漆黑的长剑,遮天蔽日,从四面八方围向谢苏。
昆仑群山之中,无论是正在与鬼面人厮杀的弟子,还是行走在尸山之中寻找伤者的弟子,都看到了这一幕。
万柄漆黑的长剑,不知道从何处而来,铺天盖地,每一把长剑之上都闪动着冷光,尖锐的剑锋直指凭风而立的谢苏。
而谢苏手中只有一把剑。
一把寒如秋水,有流光跟随的剑。
猎猎狂风之中,他挽起手中的长剑,周身沉凝洗练,风度卓然。
在剑气绽开之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庞大的剑意。
如同一滴水中汇聚整片汪洋,一粒尘埃中见天地万物。
一剑既出,群山轰鸣。
在席卷天地的狂风之中,磅礴剑气破空而去,一道明亮的流光自天穹横贯而过。
所过之处,漆黑长剑消散于无形。
承影剑的剑意却仍未用尽!
剑气之后是炽烈的流光,将一个黑色的人影钉死在山巅。
汹涌剑气扩散开去,树木倒伏,飞沙走石。
谢苏从容踏上山巅,走到了鬼面人的身边。
他的四肢似乎已经被黑雾吞没,不再有具体的形状,像是即刻就要消散,可是胸口却被流光贯穿。
谢苏淡淡道:“你输了。”
鬼面人被钉在一块巨大的山岩之上,血红双眼直视谢苏,缓缓地咧开了嘴,露出了漆黑的牙齿。
“那就……算你赢吧。”鬼面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呛咳出一些黑色粘稠的东西,却不是血。
谢苏将承影剑的剑锋悬在鬼面具的边缘,只需再进半寸,就能切开这个面具。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在承影剑的剑锋触及鬼面具的一瞬间,黑雾砰然炸开,将谢苏笼罩其间,无数冰冷、粘稠、阴暗的幻觉冲入谢苏的意识。
他看到大地尽头残阳如血,尸体堆积如山,河流猩红,连脚下土地仿佛都已经被尸水浸透。
下一瞬他就被狂风掀了出去,从近乎直立的绝壁之上滚落。
天旋地转,下面就是见不到底的万丈深渊,谢苏猛地挥臂,反手以承影剑钉入山岩,止住了自己的下落之势。
此处壁立千仞,而他正在两峰之间,对面的岩壁也是一样陡峭,两边相距不过十余丈远。
他下落时带起的碎石跌落下去,良久听不到落入山谷的声响。
谢苏凝目下望,抽出承影剑,跳了下去,落在一处缝隙之上。
此处略可容身,谢苏紧贴岩壁,不知道鬼面人逃脱之后又在何处,暂时没有御剑升空。
昆仑地界辽阔,群山连绵,方才与鬼面人从崩塌的漻清峰一路到此,谢苏并不知道此刻自己身在哪里。
此处的绝壁,却比玉簪峰上的悬崖更要险峻。
谢苏转而望向另一个方向,在目光掠过对面岩壁的时候,整个人无声无息地绷紧了,蓄势待发。
与他相距不过十余丈的另一面绝壁之上,站着一个穿褐衣的男子,神色冷峻,正回望着自己。
片刻之前,他并不在那里。
此人身在绝壁之上,却如履平地。
他手中有一柄宽阔的重剑,剑身从中断去,少了上面的一半。
谢苏的目光在那柄重剑上落了一下,电光石火间,已经猜出眼前这人的身份。
开山裂石,重剑枯荣。
眼前赫然便是昆仑那位陨落的剑仙,李道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