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门者可飞升成神,古来有之。
所有得以越过天门飞升的修士,他们的名字都在世间广为传颂。
且不说天下各地的明光祠中,供奉着所有过得天门的大能修士之神像,就连学宫也有诸多记载。
除去一些难以考证其出身的隐世高人,那些飞升者的姓名、师门皆有详尽记载,传承可考。
连昆仑紫霄峰上都竖立了许多石碑,皆是为了那些出身昆仑而最终得以过天门飞升的修士所建造。每一座石碑上都镌刻了他们的生平功绩。
这要如何作假?
一旦有修士过得天门,白玉京便会为他打开,更有云桥接引,天地之间异象不绝如缕,都会被世间的修士记录下来。
那白玉京的琼楼玉宇,横跨长空的万里云桥,又要如何作得了假?
明无应淡淡道:“仙京不假,云桥也不假。通过天门阵后,的确可以离开此世,也即世人口中的飞升。但谁说云桥之后的那个世界,就是世人所以为的琼楼玉宇,神霄绛阙?”
他说到最后,语气中微微带了些嘲意。
世人只知道明无应过天门而不入,蓬莱秘境由此为他打开,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
只因在天下所有修士的心中,过天门就是最为至高无上的目标。
锻体淬魂,精进修为,日复一日地苦修下去,就是为了以此身证得大道,最终得以飞升。
可谢苏知道,明无应非但没有选择踏上云桥,还一剑毁去了半个天门阵,又在阵中留下一半法力与残阵周旋,亦在漫长的时间里毁去无数陨落世间各地的天门阵碎片。
他毁天门阵是势在必得。
谢苏心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终于在明无应口中得到证实,其实并没有太多惊讶。
他对明无应的笃信,远胜于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谢苏问道:“天门阵之后究竟通向哪里?”
明无应散漫一笑:“死无葬身之地。”
天门阵中的凶悍戾气加诸己身是何滋味,没有人比谢苏更清楚。
他也一度怀疑,天门阵中那些灰色的影子就是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天门阵中的修士。
天门阵难以越过,世间修士的飞升之愿却更加强烈,所以无数的修士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天门阵既是天道试炼,再严苛也是自然。
可明无应所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是天门阵,而是天门阵之后通向的白玉京。
一瞬间无数思绪划过谢苏心头。
“师尊是如何知道的?”
明无应却打量着他们此时身处的镜花水月境,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此刻是在哪里?”
谢苏微微蹙眉,已经从明无应的话中听出了端倪。
镜花水月看似是在实境之上叠加的一个虚境,但此境落成,却并非虚幻。
他少年的时候用不好这个术法,是因为虚实对他而言是不可流动的死物。
可镜花水月偏偏就是从真实之中生出虚幻,虚幻之中又复现真实,二者水乳交融,又绝对不会混淆。
或是因为有过自己身在聚魂灯中,又见聚魂灯的景象,谢苏一瞬间了悟,答道:“镜花水月境,是在虚实之间。”
明无应笑了笑:“就姑且将天门阵所通向的那个地方称为白玉京吧。白玉京与此世的关系也简单得很,就好比你手中有半杯茶水,我在茶杯之中倒了些许清油,倒进去之后会如何?”
谢苏不假思索道:“清油会浮在茶水上面。”
“茶水就是此世。”
谢苏道:“清油是白玉京?”
明无应却道:“此时茶杯之中,除了清油和茶水,还有什么?”
“没有了……不!”谢苏心念电转,“清油之上还有空。”
一只茶杯里盛了半杯茶水,再添一层清油,却还远远没有到溢出杯口。清油之上看似空无一物,但这空本身就是一种存在。
谢苏豁然开朗:“这空才是白玉京,茶水是此世,那清油呢?”
明无应道:“将此世与白玉京分隔开来的,是混沌,就是这层清油了。”
天地初开之前,世上只有混沌,渐渐从中生出清浊二气。
清者上浮为天,浊者下沉为地。
明无应却道:“清者上浮,成了白玉京,浊者下沉,才成为此世。而混沌并没有消失,而存在于两个世界之间。过天门之后,走上那道接引的云桥,就可以跨过混沌,去往另一个世界。”
谢苏还是有些不解,越过天门阵之后,云桥即刻出现,明无应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发觉白玉京是死地呢?
他将心中疑问道出,只听明无应说道:“所以我才问你,觉得镜花水月境到底是什么地方。”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个关窍。
明无应疏朗一笑:“因为我在踏上云桥的时候,随手用了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境是一个开辟出的虚实之间的境界,身在此境之中,就可以不受外间阵法或是法器的影响,可说是一种防御之能。
当年在群玉山的龙头庙里,谢苏被困在那铜镜法器之中,斩杀了铜镜之中妖龙的虚影,也是以镜花水月术法避开可能存在的阵法影响,专心寻找铜镜中的破绽。
明无应道:“虚实之间就是混沌,换句话说,我们此刻就身在混沌之中。”
他见谢苏眉心微微一动,索性直接道出这里面的关窍,为他解开疑惑。
“还是你手里的那半杯茶水,用一根中空的竹管穿透清油,茶杯下面的水和上面的空就连通在一起,镜花水月就是这根竹管。”
明无应讲得浅显,谢苏原本就已经悟到了六七成,听他这样一解释,自然没有不明白的。
明无应踏上云桥,却是无意中用镜花水月透过混沌,看到了那个所谓的白玉京。
而今日鬼面人发动袭击之前,他与郑道年先于众人进入玉簪峰,却是去见了一个许久之前就被鬼面具蛊惑的昆仑弟子。
谈致远在得到鬼面具后,曾试图借这个弟子之手将鬼面具夹带入山。
只是进入昆仑山门的时候,鬼面具却被护山大阵的阵灵发觉,那名弟子也因此被囚在玉簪峰上。
包括那名弟子在内,所有接触过鬼面具的人都出现了相同的幻觉。
大地坦荡如砥,尽处残阳如血,尸山血海之中,河流早已被断肢堵塞,到处生机断绝,唯有死气冲天。
谢苏听到此处,忽而说道:“我也看到过这样的幻觉。”
在白家的冰湖之中,他将鬼面具抓在手里,眼前便是这样血色弥漫的场景。
后来何靖济等人带着鬼面具来到蓬莱,他化作昆仑弟子的样子混入他们之中,又被淳于异放入皮影人偶,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那时谢苏为了打探鬼面人的消息,戴上人皮面具,扮作昆仑弟子与何靖济交谈,得知他在接触鬼面具的时候也看到了同样的幻觉。
明无应道:“你们触碰鬼面具时候见到的幻象,同我在云桥上看到的景象是一样的。那就是白玉京。”
谢苏浑身一冷。
无数修仙者梦寐以求的白玉京,竟然是尸山血海,血流漂橹。
死无葬身之地。
他心中忽有一个念头极快地闪过,一时之间竟像是言语跟不上自己的思绪一般。
“那鬼面人就是——”
明无应从容道:“他就是从白玉京来的。”
镜花水月境中,那些凝固的流光随着明无应随手一挥,重新开始流动。
境中的玉虚君将聚魂灯放入谢苏的内景,同时响起他悠远的声音。
“物归原主,就此别过。”
谢苏仍在回想明无应方才的话,无暇顾忌此刻境中所展示的自己的记忆,就听到明无应轻笑了一声。
“物归原主,有意思,”明无应望向他,“看来我当年带回蓬莱的……是个小神仙。”
他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语气之中又含着笑意,说话时更是望着谢苏的眼睛,那一瞬间,当真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谢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作答,只好一言不发。
四周忽然亮起无数道炽烈光华,是石室之中那些前人佩剑被谢苏手中的承影剑调伏,带着庞然剑气飞向昆仑各峰,冲破鬼面人所布下的黑雾禁制。
漻清峰轰然破碎,谢苏持剑凭风而立,挥出的每一道剑气之中都带着聚魂灯灿然的明光,将鬼面人钉死在问剑峰的山崖之上。
谢苏抬眸,只见明无应的目光望向镜花水月境中的另一个自己,隐约有赞许之色,甚至来不及赧然,就忆起了问剑峰上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打算就让镜花水月境湮灭在此时。
可是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谢苏尚未动手,明无应便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谢苏抿了抿唇,忽然发觉指间那些牵引此境的无形丝线轻柔断开,须臾之间,控制此境运转的人已经换成了明无应。
谢苏看着镜花水月中的另一个自己随着李道严跃入问剑峰的云海,再度挥剑而出,四周一瞬间暗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记忆,是他将明无应带了进来。
既无法矫饰,又不能作伪。
须臾之间,眼前蛊虫漫化的黑雾散开,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看到了镜花水月所展现出的,那时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
青龙的死相。
七根巨大的白玉柱子破开碎玉般的龙鳞,深深穿透青龙的肌骨,钉在了地上。
漫天血色之中,谢苏听到了明无应的一声嗤笑。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龙死荒滩之景,在看到那七根白玉柱子之后,转身看向谢苏。
“原来你是因为看到这个才发觉的。”
那七根钉穿龙身的白玉柱子,与朱砂骨钉一模一样。
这是鬼面人让他看到的幻象,谢苏本不愿让明无应看到此景,可镜花水月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操控。
而鬼面人曾言及在他们审问谈致远时,借谈致远脸上的鬼面具,他反过来窥伺过明无应。
即使是在不知道鬼面人是从白玉京而来的时候,谢苏也早已对他的诡谲手段有了些了解。
那时张道朴对谈致远用了搜魂之术,明无应以镜花水月让他们看到谈致远的记忆,可鬼面具中留有一道灵识,反而伤了张道朴。
鬼面人或许就是在这里发觉明无应将朱砂骨钉楔在自己左臂。
所以对战之时,鬼面人有意让谢苏看到龙死荒滩的幻象,以此动摇他的心智。
而明无应只是散漫一笑:“他试探我,我就不能试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