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魂魄有缺,还是在鱼岩鬼市之中。
那个曾在白家跟他有短暂交情的吕微,天生就能以生人肉眼看到他人的三魂七魄,作为让他带自己走出鱼岩鬼市的交换,这才告诉他的。
但谢苏确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在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前,比魂魄缺失更迫在眉睫的事情,是沈祎的躯体仅仅能支撑三个月。
百日之期一到,谢苏一样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还轮不到考虑魂魄中缺失的那一缕。
而在换回身体之后,面对十年生死殊途,谢苏尚且来不及缕清千头万绪,紧接着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令他毫无余裕去想其他。
若不是郑道年忽然提起这件事,谢苏或许真的会把它忘掉。
他先是想到此来昆仑,明无应对郑道年颇具耐心,差不多算是有求必应。
又想到那日在云起镇上,明无应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他说对郑道年有事相求。
鬼面人必定对昆仑有所图谋,能在这时候有明无应作为帮手,自然是郑道年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局面其实已经很是清晰,只是此前谢苏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是明无应需要向别人张口的。
原来他是为了自己。
飞舟十分平稳,清风从窗中灌入,扬起谢苏的发丝。
“我知道,不过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没有觉察到身体有何异样。”
郑道年微微一笑,说道:“神魂乃是人之根本,千万不能粗心大意。虽然一时之间显露不出来,但若是时间一长,便是极大的隐患与桎梏,谢小友可明白?”
不管是不是出自与明无应的交换,郑道年这几句话说得却也是正理,他看向谢苏的眼神,与看昆仑门中的晚辈弟子一样,很是慈和。
谢苏正色道:“是。”
“漻清峰中,有一件在昆仑传承已久的天生灵物,叫做聚魂灯,可为谢小友寻到那一缕缺失的魂魄现在何处。”
“聚魂灯?”谢苏问道。
“正是,”郑道年解释道,“以此灯为凭借,在找回那一缕缺失的魂魄之后,也可与谢小友体内的魂魄相融合。除此灯之外,无论用什么手段令魂魄相容,都会使得魂魄伤损,弊大于利。”
谢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郑道年还当他是在想这聚魂灯的妙用,并不出声打扰。
然而谢苏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得知这件宝物,还是从沉湘的口中。
在他拜师的时候,元徵送给他一块碧玉,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沉湘初次见他,就直接道破了这块碧玉的来历,说是聚魂灯的碎片。
那时谢苏长久带着这枚碎片,又因为身上有伤,这才在碎片的干扰下,时常犯梦游的毛病。
沉湘向他要走了那块碧玉,之后谢苏也确实没再梦游过。
只是没想到这聚魂灯就在昆仑。
谢苏忽然抬头,清亮目光直视郑道年,他是想到了元徵曾经持有聚魂灯的碎片,那么元徵是否同昆仑有什么渊源?
但这话却不能直接说出来,谢苏几乎想问郑道年,聚魂灯是否形态完全,毫无伤损,又有没有碎片流落在外?
可是以郑道年的心智,谢苏只要将这话问出口,郑道年就一定会知道他曾见过聚魂灯的碎片。
若是他再问起见到碎片的来历经过,自己要如何作答,才能稳妥地搪塞过去,不引起郑道年的疑心,还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谢苏心念一转,忽然想到,关于元徵和沉湘的来历,自己其实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是明无应的朋友。
这两个人的出身、师门、过往经历,谢苏一概不知道。
他也曾经在人间历练过三年,以这二人的修为,怎么自己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的事情?
哪怕是用了假名字,或是常年隐居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总该有些蛛丝马迹,怎么会这样仿佛不存在一般?
这事越往深里想就越是不符合常理,除非……
他们并非此世之人。
谢苏蹙起的眉头忽然一松,后知后觉,怎么自己从前竟然没有这样想过。
一旁的郑道年却是看着谢苏神色变化,还以为他是担忧聚魂灯的效用,宽慰道:“谢小友不必担心,我亲自掌灯,今天只是照出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在何处,绝不会对你的神魂有什么影响。”
谢苏正要说话,飞舟却忽然晃了一下。
这飞舟往来于各峰之间,是以术法操纵,向来十分平稳,可是方才那剧烈晃动,倒像是迎面撞上坚硬的风。
只听那操纵飞舟的童子在竹帘之后歉声道:“请掌门责罚。”
郑道年笑道:“无妨,你稳着些就是了。”
那童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专注于操纵飞舟,不再说话。
昆仑地界辽阔,这漻清峰的位置倒是比谢苏以为的要远上许多,他们在飞舟上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飞舟好似越来越高,初时还能看到窗外青山连绵,山道上时而有昆仑弟子走过,这时就只有一望无际的湛然青空了。
谢苏倚窗下望,此处极高,昆仑诸峰不过成了下方极远处的几抹绿色,仅有山巅得以高出蒸腾的云雾。
有数只飞舟在山间穿行,几如飞鸟一般轻盈。
忽然有一架飞舟摇晃了一下,向下坠落了几十丈,须臾之间又稳住了,向前飞了一段,再次下坠。
这一次坠落的势头比之前要急上许多,飞舟在云雾之上翻滚片刻,毫无章法地掉落下去,轰的一声,撞在了山壁之上,顿时变成无数碎片。
谢苏霍然起身,手按窗沿,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沉声叫郑道年来看。
郑道年刚刚走到另一侧的窗边,就看到他们下方的几架飞舟竟然几乎在同一时刻失去控制,各自坠落,或是撞山,或是打着旋掉入云雾之下的万丈深渊之中。
与此同时,各峰之间均有一层淡淡黑雾漫上来,将群峰分别罩在下面。
那黑雾来势奇急,每罩住一座山峰,便再也感应不到那处的气韵流动,竟然像是将昆仑各峰一一分割,困在了一层诡异的禁制之中。
郑道年神色一变,即刻命童子驾着飞舟返回紫霄峰。
远处一点紫光照耀,是紫霄峰与护山大阵呼应,还未被那铺天盖地的黑雾吞没。
然而郑道年催促数声,飞舟却始终没有回转。
在郑道年有所动作之前,谢苏手中长剑出鞘,只听铮然一声,承影剑的锋锐剑气已经划开竹帘,袭向了那名一动不动的童子。
剑气切过的时候,他的身体仿佛一阵黑雾般消散了。
这诡异的黑雾谢苏再熟悉不过,是鬼面人的手笔。
飞舟失去控制,顿时从高空中疾速下落,郑道年沉声道:“弃船御剑!”
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炸响在飞舟之上,好似空中有一道风刃迎面割来,将整个飞舟的舟顶化为无数碎片。
狂风涌流之间,黑雾再度聚成童子的身形,面白圆润,低眉笑眼。
谢苏却看到他的耳后叮着一只蚂蝗似的小虫,与云起镇上的那些人所中蛊术无异。
童子抬起低垂的眉目,在他的眼白由白转红的一瞬间,他耳后那只黑色小虫猛地炸开,黑色浆液浓稠得令人作呕,又像是什么活物,从他耳下攀爬到了脸上,几经扭曲,变成了一张鬼面具。
童子咧嘴一笑,连牙齿都已经变得森然漆黑。
他看着谢苏,说道:“好锋利的剑啊,可是此刻山中有几百个我,你杀得过来吗?”
狂风之中,鬼面人的声音残忍又快意,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下方群山之间黑雾渐浓,谢苏提剑前冲,飞舟的下坠之势却忽然止住了,是郑道年稳住了飞舟。
这突如其来的平稳令已经适应了下坠势头的谢苏晃了一下,下一刻,他就被郑道年的掌风击出了飞舟。
破损的飞舟之上,郑道年双手袍袖翻飞,目中精光湛然,脸上不怒自威,静静地与鬼面人对峙着。
那道掌风像是牵引风筝的线一般,带着谢苏向下坠落,却又柔和地包裹住他的身体四肢,不令他在这样疾速的坠落之中受到什么损伤。
耳畔巨大的风声之中,是郑道年温和持重的声音。
“答应你师尊的事情,老朽自当做到。去吧。”
郑道年和鬼面人所在的飞舟在谢苏眼中已经变成了上方的一个黑点,他从流云中坠落,在黑雾聚合前的最后一瞬,落入了漻清峰中。
郑道年的掌风渐渐变缓,谢苏转而御剑,却仍感受到半空中似乎有一道丝线般的气机,牵引着他落往正确的方向。
高处的黑雾已经闭合,将整座漻清峰封禁在里面。
御剑下落之中,谢苏先想到的是方才那童子变成鬼面人的一瞬间,他耳后的黑色小虫化为了鬼面具。
鬼面人说此刻昆仑山中有几百个他,并不是威吓。
若是每一个从云起镇上带回来的人,都可以变成鬼面人,他们本就已经身在昆仑山中,自然不会被护山大阵挡住。
谢苏收剑,落在一片树丛之中。
他环目四顾,刚刚辨认了方位,向前迈出一步,草丛中猛地伸出了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