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话中含意,是在审问谈致远的时候,借着镜花水月与那鬼面人有过一瞬的交锋。
鬼面人发觉他伤了一条手臂,却也被他瞧出了一些端倪。
谢苏记起漻清峰崩塌之后,鬼面人并不急于对他出手,也没有径直逃离,而是望向那时明无应身在的药泉峰,言语之中 颇有要同他一分高下的自负。
他心中有了个全凭直觉得出的猜测,待要问出口,一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而是呼出了一口滚烫的气息。
浑身经脉之中好似流火一般,五脏六腑皆被焚烧。
谢苏眉头一蹙,身体已经委顿下去,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明无应察觉到他的异样,伸手回护,接住了他。
内景之中,聚魂灯烧起冲天的明光,纯白的焰影连绵不断,一路摧枯拉朽地烧过去,气海之中一片烧灼。
此处是通身灵力储存之所在,聚魂灯光芒大盛,焰影流过之处,将他每一息灵气熔淬炼化,直如火炉一般。
谢苏已经感知不到自己身处何处,双目沉沉欲阖,只看到一线云涡,层层叠叠如宝塔绵延向上。
每一层流云之后,都有无数白衣金甲的身影,手握神兵利器,冷冷地俯视着他。
云塔顶端的光芒令人不可逼视,唯有一道冷酷的声音如雷霆降下。
“天道无情。”
谢苏双目沉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双眼,身上的烧灼之感却渐渐淡去,似在一片清凉境里无休无止地漂浮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苏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好像从一个无比狭窄的地方通过,浑身都被挤压,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他而去。他因此变得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浊重。
视线再度凝聚之处是一块纯美无瑕的玉佩,上面的雕刻纹样像是刺在他眼睛里一样。
其后又是漫无目的的漂游,直到他察觉,好像有人在摸他的手。
他先是闻到清新的皂荚香气,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徐道真坐在窗边,拉住他的右手,笑吟吟地低头打量着。
见他醒来,徐道真并未放手,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中笑意一闪,说道:“我在给你看手相呢。”
谢苏道:“看出什么来了?”
徐道真在他掌心一拍,旋即将他放开,笑道:“看出你这具肉身怕是后来才重塑的吧?”
他是剑修,常年使剑,此时右手上肌肤光洁,却连一处薄茧都寻不到,自然不是原来那具躯壳,徐道真若是看不出来那才奇怪。
谢苏坐起身来,徐道真大概也瞧出他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自床边站起,口中却笑道:“醒来见到床边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自从玉簪峰上知道了梁培雍、姜红萼和徐道真昔年的纠葛,谢苏对她为何对自己青眼相加便心中有数,她待人亲昵,也算不上冒犯。
从徐道真口中,谢苏也知道自己此刻是身在药泉峰,且已经不省人事地睡了三天。
而姜红萼还在给那些人解蛊,似乎颇有成效。
寻常中了蛊术,总是要蛊主自己才能解得开。姜红萼用自己的蛊去强行解开鬼面人的蛊,那是以力破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她的蛊阵之外,又有明无应用梁培雍留下的七把长剑布下的剑阵。
梁培雍是昔年的昆仑掌门,又将一身修为尽数留在七剑之中,旁人是调伏不了他的剑的,只有明无应可以。
谢苏心知,大约是自己在镜花水月境中忽然因聚魂灯失去意识,姜红萼给众人解了蛊,那道明无应布下的剑阵也只有他自己能解开,他这才将自己带来了药泉峰。
一个念头转过,谢苏就听到徐道真促狭一笑。
“云浮峰上有值守的弟子,在温泉旁捡到两件泡在雨水之中的衣袍,清洗之后,见别院之中无人,不知道该交给谁。我自作主张,带到这里来了。”
谢苏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看到桌上木盘中他和明无应的外衣已经洗净叠好,放在一起。
在温泉中被明无应抱在身前,他指掌牢牢按住自己的感觉,好似又蓦然出现。
不知道是因为那仿佛烙印在肌肤上的触觉挥之不散,还是被聚魂灯在内景中炙烤了三天,着实难熬,谢苏忽觉口干舌燥,伸手提起旁边小几上紫砂茶壶,想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喉咙。
只是清液从壶嘴中注入茶杯,却有一线清冽的酒香逸了出来。
徐道真连忙从他手中抢下茶壶,回手从桌上端来一只小小玉碗,说道:“弄错了,那是我的,你喝这个。”
她举着茶壶,仰头对着壶嘴直饮,别有一种不拘小节的英气豪爽。
谢苏用小匙搅动玉碗中汤药,一时并未辨认出是何种灵草熬制,问道:“这是什么?”
徐道真豪饮一通,伸手拭去嘴角酒液,说道:“玉霜草,你昏迷之时浑身高烧不退,我那小师侄不通药理,只想着用什么寒冷之物压一压,跑到药泉峰的峭壁之上给你采回来的。”
谢苏本来谙熟药理,又兼博闻强记,一听徐道真所言便知道这是什么草药,经脉逆行灵气如沸的时候,灌上这么一碗即刻便好,连内息都可以冰冻,真正釜底抽薪。
不过他浑身高热不退,是聚魂灯烧灼之故,这大寒大热的喝下去,没准弄得更重一些。丛靖雪不懂医理药理,但为他山巅采药,却见同窗情谊。
徐道真看了谢苏一眼,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我说的师侄是另一个,听说在学宫的时候,她对你很是不假辞色。”
谢苏微微蹙眉:“你是说云靖青?”
她是李道严唯一的徒弟,李道严败于明无应,损了剑心跌了境界,云靖青进入学宫之后,便一直将他视作毕生对手,何止不假辞色,对他向来是冷若冰霜。
她为何要为自己跑到峭壁上采药?
徐道真将壶中酒喝尽,欣然道:“青儿心气甚高,过往的事情不论,我李师兄跃入云海之前,却是与你在一起,联手对敌,勘破心障,更得蓬莱主允诺再战,做师父的都看开了,青儿也该懂事了。”
谢苏颔首,望着手中汤药。
只听徐道真笑道:“只是不知道,这碗药你肯不肯喝呢?”
谢苏将玉碗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倒不是受徐道真言语所激,而是当真有些口渴,想要润润嘴唇。
他料得这玉霜草喝下去,至多不过肺腑中淤积些寒气,一两日的也就散化了。
可是一瞬的寒气之后,竟像是一片雪花落入温暖的汪洋,顷刻便消失不见,唯余唇舌间一股清凉微苦之气。
谢苏略略有些讶然,观照内景,明光灿然,却不见聚魂灯。
他心念一动,那灯盏随即显形,却好似与他内景天地融为一体。
而气海之中汪洋一般的内息,仔细看去,竟只是游丝般的一缕。
虽然只有一缕,却是比从前要厚重、精到数倍,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在他昏迷的三日之中,聚魂灯竟像是以他经脉气海作熔炉,将他一身修为炼化一遍。谢苏心中一动,想到自己醒来前的幻觉。
徐道真望着谢苏,双目中精光一闪,似乎意有所指道:“长明不熄,百炼成钢。”
说话之间,丛靖雪走入房间,见谢苏醒来,微微一笑,又好似嗅到了房中酒气,脸上现出不赞同的神色。只是他是徐道真的晚辈,自然不能说什么。
徐道真淡淡道:“那些人身上的蛊解了?”
丛靖雪应了一声,说道:“姜……前辈的蛊要比那鬼面人的蛊高明些,没有强行破解,而是从外围缓缓吞噬,以蛊斗蛊,丝毫没有伤到他们的根基……”
谢苏听他言语,倒像是对蛊术颇为了解,亦甚少见到他如此侃侃而谈的样子。
丛靖雪好似也察觉自己忘形,脸上一红,当即闭口不言。
谢苏随着他们二人前去,一路仍可见三日前的恶斗痕迹,许多屋舍被毁,就连石阶之上都有纵横的剑痕。
姜红萼的蛊阵是在一处空地上,郑道年同几位长老、大弟子们都在那里。
谢苏走在丛靖雪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七道剑光璀璨,剑气互相影响,穿云流水,剑啸之中隐隐有臣服之意。
药泉峰上的千枝万叶一时簌簌。
七柄剑有六柄都飞入郑道年所备下的剑匣之中,剑气收敛,清静宁和,大有落叶归根的意思。
唯余一把摇光剑钉在地上。
摇光剑之后,姜红萼脚下涌动无数的银白色小虫,脸上是一个渺然的微笑。
除此之外,那些中蛊之人并不在此处,应当已被带了下去。
站在摇光剑前面的人却是明无应,他似有所感,转过身,隔着许多人,就这么望了过来。
谢苏见他一身深蓝色衣衫,细微之处更有暗纹刺绣,比之往日青衫磊落,更多一种雍容轩昂。
摇光剑杀伐霸道的剑气全被他控在单手之间,立在空地上回首,英武俊美,气势迫人。
谢苏被他这样毫不收敛地一望,还没怎么,耳廓先是一热。
对他目光闪躲,明无应好似早有预料,只作一笑,复又看向郑道年,神色正经了一些。
郑道年允诺姜红萼为众人解蛊之后就放她下山,这时已到兑现的时刻。
姜红萼身已入魔,郑道年作出如此承诺,以他昆仑掌门的身份,自然不能食言,但若放虎归山,日后姜红萼做下什么祸事,郑道年就得担下所有干系。
几位昆仑的长老站在一旁,均是脸色铁青,目光忧虑。
明无应笑了笑:“七把剑你调伏不了,只剩下这一把了,是留是放,你自己决定。”
郑道年絮絮道谢,也知道明无应向来嫌自己啰嗦,自己上前接过对摇光剑的操控,望向阵中的姜红萼。
明无应身形一动,已到谢苏近前。
谢苏张口欲言,明无应竖起一指在唇边:“嘘。”
只听郑道年慎重道:“前辈肯相救这些人的性命,可见心中有仁善之念。”
姜红萼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原本清冷素净,就如月下清霜一般,可是说起话或是笑起来的时候,生动无比,几如一只活泼小兽。
“你怕我一出这座昆仑山就去杀人,是吗?若是我说我正有这个打算,你还要不要放我下山呢?”
郑道年面不改色:“自然还是要放的,若前辈所说不是玩笑话,那前辈去何处,在下也只好去何处,前辈要杀人,在下修为不济,也只好尽力拦一拦了。”
姜红萼轻轻一笑:“你这迂腐同你师父真是很像的。一个人入了魔,就一定是个坏人吗?世上的路这么多条,为什么只有你们眼中的路才是对的?”
她嘲讽道:“我看你们这清正端方的仙门之中,心思不良善的人,那也多得很啊。”
此次昆仑大乱,便因谈致远心思不纯,引狼入室。姜红萼此话一出,那些昆仑长老们的面色都颇为难看。
一个人要固守本心,历经无数变故而不被浸染分毫,那是千难万难。
人性的幽微曲折处,又怎是善恶二字就能说清楚的?
郑道年受了姜红萼的讥嘲,神色不变,转而问道:“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前辈。”
“你想问我,那鬼面人也用蛊术,到底什么来头?”姜红萼伸手理着自己的银发。
郑道年正色道:“正是。”
这也是谢苏想问的,他立刻明白先前明无应为何示意他噤声,不自觉上前一步,听姜红萼要如何作答。
但不管姜红萼给出什么答案,是非真假都难以论断,想到此处,谢苏又微微蹙眉。
姜红萼道:“乌蛊教同你们这些仙宗极重师门传承不同,珍爱敬重或是互相利用,关系都紧密得很。在我们那里,师父将本命蛊的炼制方法给你,是死是活,全看你的本事,你的本命蛊若是比师父的还厉害,就是杀了他也无妨。更没有这么多师兄师弟的,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世上蛊有千种万种,我只知道我见过的。”
姜红萼刚开口的时候,谢苏便已经不抱太多希望,听她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又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明无应低头在他耳边道:“郑道年都老成这样了,她跟郑道年的师父是一个辈分,你猜她要说起往事,是八百年前还是一千年前?”
他说起别人的辈分年纪自然而然,自己却是千年之前就上过天门,降过弱水,谢苏听到这个“老”字,不自觉偏过脸来,向明无应望了望。
孰料明无应也正垂眸看他,见他目光,即刻猜出他心中所想,眯了眯眼,威胁道:“你想说什么?”
谢苏嘴角一翘:“师尊春秋鼎盛。”
明无应几乎气笑了:“这可是你说的,以后……可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