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兕现身溟海之上,还袭击了木兰长船,使得众仙门伤亡惨重。
杨观得知此事的时候,十分震动。
只因溟海之中虽然有极多异兽,但是向来在深海自有一片天地,寻常人想亲眼见到都是极难。
木兰长船常年横渡溟海,这还是第一次被海中的凶兽袭击。
震惊之后,杨观心中便出现了深深的忧虑。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邪现世,现在连溟海上都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人不安。
他一面开辟场地,供各家仙门弟子疗伤休养,又命学宫上下倾力提供帮助,稍稍稳住人心,另一面将方长吉请来,详谈一番。
清正司虽是各家仙门共同成立,但要论哪一家在清正司中影响最深,势力最盛,自然还是昆仑。
而学宫原本在昆仑已经有千年历史,虽然迁至蓬莱,其实与昆仑还是一脉相承。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方长吉此来蓬莱,原本也是为了与杨观商讨学宫试炼之后的仙门大会一事。
他是溟海上惊变的亲历者,两人会面,方长吉自然先将仓兕出现的始末告知杨观。
杨观听后沉默不语,良久才沉重叹道:“各地异动如此频繁,我只怕……将有大魔现世。”
方长吉与杨观对视一样,其实心中也有一样的念头。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我在船上遇到一个人,能使双手剑。此次能斩杀凶兽仓兕,不至有更多伤亡,大半因为此人在船上。他……他就是那个……”
杨观听了,却微微一笑道:“就是他。天下间能使得那柄牧神剑的人,你以为有几个?”
方长吉正色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被清正司司正盛赞不可限量的那一位,此刻正在蓬莱。
不过是在挨骂。
半月小湖的庭院之内,谢苏坐在石桌前,双手交握搁在桌上,肩平背直,一言不发,就好像当年在学宫里听夫子授课的时候一样。
怒气冲冲的姚黄站在谢苏身前,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又是担心,已经数落了他小半个时辰。
从他当年一句话不说就下山离开蓬莱,到三年间一次也没回来过,旧账越翻越多,姚黄也越说越生气。
谢苏只是一言不发,带着淡淡的笑意听姚黄数落他。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从桌上端起茶杯猛喝两口,瞪眼道:“你怎么不说话?”
谢苏道:“我若是说话,你不是会更生气?”
这的确是实话,但姚黄听完也的确更生气了。
他放下茶杯,大喊道:“没良心的!”
姚黄觉得三年不见,谢苏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竟然让他想起了明无应。
“明无应”这三个字出现在姚黄心头的一瞬间,他就安静了下来。
自己可以数落谢苏一句话不说就下山,三年来杳无音信,令他担心埋怨。
但谢苏当年下山的理由,姚黄却有意无意地,一句也没有提起过。
他瞪着谢苏,片刻后泄了气,坐在他对面,凶狠威胁道:“你知道错了没?”
“嗯,”谢苏认真点头,很有几分低眉顺眼的意思,“我知道错了。”
姚黄目光一转,看到一直放在一边的牧神剑,问道:“你去见过主人了吗?”
谢苏脸上的微笑淡去,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但是很坚定。
“我稍后就去,就算……我也得把牧神剑还回去。”
“别还了,”姚黄粗暴道,“想要让他自己来拿。哪有这样的,徒弟在溟海上遇到凶兽,他就只把剑丢过去。”
姚黄口中指责的对象转换得如此之快,谢苏不由得微微一笑。
“可我也没有受伤啊。”
姚黄此时逮着谁骂谁,闻言立刻又将矛头调转回来,哼道:“知道你现在修为高了,要不是打不过你,刚看到你回来的时候,我真的要跟你动手了。”
谢苏笑道:“也可以,我不会还手的。”
姚黄伸手作势要打,谢苏果真不闪不避,连眼睛也没有眨。
凡间历练三年,没给他身上留下一丝风尘浊息,依旧清澈洗练,人如美玉。
终究是不舍得打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姚黄威胁一下也就算了,只是口气还是很凶。
“我今天的事情多得很,没工夫在这里耽搁,你给我等着,晚上我再来,你要是不在,我就……我就……”
他就怎么样,姚黄没有想好,总之是瞪了谢苏一眼,想等到了晚上,自己再来问他这三年过得如何,都去了哪些地方。
谢苏却道:“等等。”
姚黄停下步子,见谢苏接连拿出几本书册样的东西,封面上还有拓印出来的图画,一本《拜月亭》,一本《两世姻缘》,一本《闹樊楼多情周胜仙》,还有一本压在最下面,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姚黄正伸长了脖子倒着看那些书册上的字,见谢苏带着笑意看向自己,清了清嗓子,说道:“以为给我从人间带来几个话本,我就不生气了?”
谢苏的手指在话本上轻轻叩着,微笑道:“嗯,那你还要不要?”
姚黄动作奇快,直接将那个装话本的小包袱勾了过来,理直气壮道:“要是不好看,再跟你生气不迟。”
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包袱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吓得险些将包袱脱手丢出去。
从那几部话本下面,钻出来一只彩羽小鸟,扑扇着羽毛未丰的翅膀跳到桌上,找见谢苏的手掌,窝在下面,舒服得叽了一声。
姚黄愣了一下,问道:“你养的?”
“不是。”
谢苏也不知道这小鸟是从哪来的,片刻后才回忆起,那些丹鱼跃到木兰长船上时,船头有人袖中飞出这只彩羽小鸟,落在船头啄食鱼肉。
只是不知道这小鸟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身上来的。
谢苏此人向来很受天地间各种灵物的眷顾,这彩羽小鸟显然对他很是亲近,一直用柔嫩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姚黄道:“这是什么鸟,等长大了是不是会比现在好看啊?”
小鸟羽翼未丰,毛有点秃,姚黄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经年不改,看到鸟也是一样。
彩羽小鸟似乎知道眼前这人嫌自己难看,气冲冲地叫了一声,浑身毛都耷了,用屁股对着姚黄。
姚黄抱着话本子,倒是没耽误跟鸟置气,嘴都撇了下去。
谢苏用指尖蹭了蹭小鸟的脑袋,用树枝嫩草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
他将小鸟放进窝里,看到被自己搁在一旁的牧神剑,顿了顿,又转头向姚黄道:“师尊……此刻在镜湖吗?”
“自然。”
谢苏又道:“师尊知道我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姚黄心想,怎么三年过去,这对师徒还是一样的别扭。
他抱着话本转身就走,闲闲地说道:“说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咱们两个在这里说了什么,只怕他一直都听着呢。”
镜湖小筑。
庭院内,古树下,明无应正低头看着水镜中姚黄走出半月小湖,谢苏立在原地,好似有些失神。
听到姚黄这句话,明无应伸手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地踱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那水镜好似被风吹起涟漪,将镜中人的面容温柔隐去,渐渐变幻,又变成了一张朴实无华的石桌。
姚黄走后,谢苏低头默了一瞬,拿起牧神剑,也走出了院子。
半月小湖的兰草被姚黄侍弄得很好,微风之中兰香细细,染上谢苏的衣摆。
竹林如海,碧影深深。
谢苏一路穿行,豁然开朗处,镜湖铺陈眼前。
仍是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悠悠白云。
小船泊在水上,似乎是在等他一样。
谢苏握着牧神剑,用力太过,只觉得剑鞘硌在掌心。
三年时间,好像只是弹指一挥间。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还与旧日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苏在人间时,偶然听人说起“近乡情怯”四个字。他没有来历,没有故乡,永州城的谢府,于他而言只是一个牢笼。
可是此刻他身在小船之上,驶过着水天一色的镜湖,看着湖心小筑离自己越来越近,无师自通地懂了,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令他心中泛起波澜的,不是那一片湖心小筑。
是里面的那个人。
小船轻轻到岸,谢苏行至陆上,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向前走去。
他初来蓬莱的时候,见到明无应,是来还剑。
今日他来到镜湖小筑,还是来还剑。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那时候他背负牧神剑,连三十丈远的路也走不出去。到了今时今日,算是勉强可以使用这柄天下第一的神兵。
也亏得那时在溟海上,明无应只是将牧神剑送到他手边。
若是明无应自己来到他面前,谢苏觉得自己或许会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周围的人和事都忘了。
也亏得有牧神剑做借口,自己才能这样若无其事地来到镜湖小筑。
谢苏走上曲折游廊,连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希望这条游廊再长一点,还是再短一点。
见到明无应,他又应该说什么呢?
缃色帷幔无风自动,在游廊上飘飘悠悠的。
谢苏转过折角,向前一望,忽然停下了步子。
明无应就站在游廊中,看着他。
几乎是一瞬间,谢苏就觉得眼睛热了起来。
他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三年过去,自己像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谢苏双手将牧神剑奉上,轻声道:“我来还剑。”
明无应没有答话,只是向他走来,很近。
近到谢苏已经能闻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
他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徒劳地补了一句:“师尊。”
谢苏低着头,却感觉到明无应此刻正在看着他。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停下来,等对方把话说完。
虽有三年岁月横贯其间,但谢苏负气离开的那一日,好像闭上眼睛,就回忆得起来。
谢苏心一沉,抬眸看向明无应,只觉他的眼底似乎有一些看不懂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得像是谢苏自己的错觉。
明无应从他手中将牧神剑接过,莞尔道:“人间好玩么?”
谢苏稍稍往后撤了半步,从身上解下乾坤袋,手臂一动,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焦黑色的东西接连落地,像是一节节干枯腐朽的树根。
全部都是天门阵的碎片。
谢苏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示威一样,可他原本没有这个意思。
明无应连眼睛都没眨,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谢苏的脸上。
“这三年,你就是做这个去了?”
这是一个不必回答的问题,谢苏的答案,此刻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脚下。
谢苏淡淡道:“师尊这些年来,时常不在蓬莱,是不是也是去寻这些天门阵的碎片了?”
明无应笑了一下,“谁告诉你的?”
“我在人间三年,也非浑浑噩噩。想知道什么,我会自己去查。天门阵是你用牧神剑毁去一半,卢家的那个阵灵碎片,也是你毁去的。”谢苏平静道,“师尊毁天门阵,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无应道:“你不是会自己查么?”
谢苏没有说话。
明无应连看都没看脚下那堆天门阵的碎片,语气之中却带上了一点忍无可忍的意思。
谢苏心想,自己终于还是把师尊给惹到了。
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谢苏回头,却看到姚黄一路小跑过来,见他们就这样站在廊下说话,刹住了步子。
姚黄的目光从二人脚下扫过,显然认不得那些干枯焦黑的东西是什么,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明无应道:“怎么了?”
姚黄神色凝重:“清正司接到消息,昆仑山外弱水泛滥,昆仑山门已闭,还有群玉山,出现了一条妖龙。方长吉和杨观正要赶去,请主人代为照拂学宫。”
明无应淡淡问道:“群玉山?”
“是。”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从自己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
“告诉方长吉,他要是不想死,就给我离群玉山远一点。让他和杨观都去昆仑,拦住弱水。”
姚黄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明无应的意思,问道:“主人是要亲自去?”
明无应笑了一下,“你当杨观那个老滑头为什么来报信?就凭他们两个?”
他忽然停住步子,回头望向谢苏,带着点警告意味说道:“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也不许去。”
谢苏却是微微一笑:“师尊曾经说过,再下山的时候,会带上我。”
明无应眉毛一扬:“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没说完,他已经想起来了。
数年前在金陵城中,那条破旧的游船上,万千河灯如星沉入水,波光明灭,一直晃进谢苏的眼睛里。
“难道师尊要说话不算话吗?”
作话:
《拜月亭》和《两世姻缘》都是元杂剧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是话本小说,收入《醒世恒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