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清风如许,落花无数。
谢苏一手按在那装药的木盒上,指尖轻轻敲了几下,抬眸望向明无应。
他心中有话要问。
然而谢苏还没开口,就看到林间飞来一个金红的影子,来势奇急,几乎如一团流火,转瞬之间就到近前。
是那只鸾鸟去而复返,它嘴里叼着几根小树枝,朝着明无应飞过来。
明无应也看见了,莞尔道:“你试试。”
不知道是不是那鸾鸟灵性到听得懂人言,还是灵鸟天生就更能感知周遭气息,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比方说姚黄,向这只鸾鸟投食十年,也不过能近它身而已,想要摸一摸羽毛也是不行。
而明无应这一声威胁,鸾鸟就听懂了。
它叼着小树枝在半空中盘旋,显然是很想将树枝丢到明无应头上,或是再狠狠啄他一口,但此刻却又不敢了,又见谢苏并没有要给自己撑腰的样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盘桓了一会儿,调转身子飞走了。
谢苏却知道鸟儿生性如此,比其他灵物都要记仇,鸾鸟一时飞走了,怕是还要找机会来偷袭明无应,想到这里,不由一笑。
余光中察觉到明无应又转向了自己,谢苏清了清嗓子,还是选择直接开口了。
毕竟他想知道的很多事情,只有明无应能告诉他。
而在明无应的面前,自己迂回着去问,反而立刻就会被他察觉。
谢苏一向猜不准明无应的所思所想,却知道他这个师尊不想说的事情,没人能问得出来,也向来很会骗人。
“我想问师尊一件事,”谢苏道,“师尊能不能对我说实话?”
明无应嘴角一勾:“你还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说实话?”
谢苏却知道明无应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问道:“元徵……此刻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并没立刻作答,而是笑了一下,说道:“我以为你第一个问题,是要问朱砂骨钉去了哪,你身上的那个禁术又如何。”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谢苏想问的,但归根到底,他更加在意的是元徵。
谢苏知道在镜花水月境中,明无应或许已经看过自己记忆,知道了当年自己盗剑闯阵的真相,但此刻仍是出声约略讲了一遍经过。
“十年之前,元徵对我说,师尊将一半法力留在了天门阵中,又说……没有这一半法力,师尊也许无法从沉眠中醒来,所以我……去闯了天门阵。”
谢苏垂下眼眸:“元徵说他会与我一同入阵,抽出师尊的一半法力。我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元徵是明无应的朋友,且道法精深,性情温和,谢苏也得到过他不少指点,一向对他尊敬信任,而且那时众仙门联手逼迫,明无应陷入沉眠,谢苏心中的自责负疚似有千钧重,所以元徵这样一说,他不假思索便去闯阵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是。”
“为什么?”谢苏问道。
明无应却是笑了笑,“我想毁掉天门阵,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谢苏又道:“那这一半法力,师尊现在可收回了吗?”
明无应忽然认真看向谢苏,就这么看着他,许久不说话。
“你不问他是不是骗了你,放任你死在天门阵中,也不问魂魄重归自己的躯体,那白家女子给你下的禁术是不是就此解开,百日后你就不用死了,却来问我这个。”
明无应淡淡道:“谢苏,总想着别人,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了么?”
谢苏静静听着,心道:“可你是别人么?”
可这句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转而问道:“师尊不是也剥去龙骨,化为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十万百姓,难道师尊那个时候,心里想的是自己吗?”
明无应挑起眉,笑道:“千万别觉得你师尊心怀天下苍生,那可太无趣了。只是因为恰好让我看见了,恰好我也管得了,能明白吗?”
谢苏嘴角一翘,没有说话,他一早就知道,明无应并不是故意这么说,因为他原本的性情就是如此。
世人大多以为,修为越高地位越高的人,就越该担负起更大的责任,但是对明无应来说,救十万人也好,救百万人也好,他其实只是顺手而已。
“告诉你也无妨,天门阵汲取天地灵气,被我毁去一半,仍能缓慢复原,我留下法力在阵中,只是为了制衡。”
明无应又道:“你身上的朱砂骨钉是我取下来的,其上的禁术也随之烟消云散,这个你不用再管了。”
谢苏抬眸,预感到明无应接下来要说的话。
“至于元徵,他跟沉湘一样,这十年间,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明无应淡淡道,“以前我没心思去找他,至于以后么……当然是要找到他的。”
他语气平静,甚至连郑重也算不上,可是谢苏知道明无应这句话的分量。
谢苏低声道:“我还有事情想问。”
明无应扬起眉毛,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如果这不是最后一个问题,那他现在就要走了。
谢苏半低着头,良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与明无应对视。
“师尊……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元徵或许骗了他,但是沉湘的话,谢苏直到现在都还记得。
明无应强令龙骨归位,又动用剑意太过,折损心力,需要沉眠十年。
可是从逐花楼的春掌柜口中,谢苏听到的却是十年之前,明无应离开蓬莱,去往酆都寻找牧神剑。
而自己重生之后,立即遇到了明无应,又得知他下山来的只是一个分身,所以有这一问。
明无应似乎很知道谢苏是什么意思,似笑非笑道:“你是觉得我的伤还没有好是么?”
谢苏追问道:“所以已经无碍了吗?”
明无应眨了眨眼睛,沉吟道:“唔,收拾那只笨鸟是够了。”
只见一道无形剑气破空而去,迅疾轻灵,向那只不知何时盘桓在空,却还叼着小树枝要来偷袭明无应的鸾鸟而去。
谢苏立刻道:“别伤了它。”
鸾鸟俯冲下来,堪堪迎上那道无形剑气,并没有被剑气伤着何处,尾羽却是又被削短一分,秃得更加厉害了。
鸾鸟吐掉小树枝,悲鸣一声,委委屈屈地飞走了。
谢苏的目光跟随着鸾鸟,直到看到那金红色的影子消失在林中,这才回过头。
明无应一直在看他,见他转过脸来,径直将那只受伤的手伸到他身前,认真道:“伤口疼。”
他肩宽臂长,隔着一张石桌伸手过来,姿态还是很好看。
谢苏一时不知道明无应是故意的,还是那敷上去的伤药过了十年,已无药性,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没有多想,握住明无应的手,想帮他拆掉伤口处包裹的棉布。
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
姚黄似乎也听到院中有说话的声音,鬼鬼祟祟地伸头进来,见谢苏拉着明无应的手,两人都闻声回头看着自己,要走进院子的步伐便僵硬了一瞬。
他手指一动,两碟糕点悠悠漂浮过来,落在石桌之上,自己则退出院子,殷勤道:“我什么也没看到,这就滚了。”
谢苏还未开口,明无应已经说道:“站着,我让你走了?”
姚黄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摆出一个真挚的笑脸,走入院内,问道:“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苏已经放开了明无应的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姚黄那句话欲盖弥彰,反倒像是自己拉着明无应的手,要做什么似的,感觉十分奇怪。
姚黄看看明无应,又看看谢苏,面上不显,心里已经转过去好多个念头,先是哀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又在想这两个人为什么还是这么别扭。
当着明无应的面,姚黄却已经神游天外。
明无应待要开口,却有一道影子从远处飞来,带起悠长的哨声。
那东西飞近了,谢苏才看到是一只小鸟,只不过是纸折的小鸟。
纸鸟径直飞到姚黄手中,重又变幻成一张纸,展平开来,那哨声也消失了。
明无应随口道:“杨观什么时候能琢磨一下自己的术法,听着这哨声不烦么?”
姚黄心道:“他当然不烦,因为这哨声是用来烦你的。”
他的目光在纸上一展而收,向明无应道:“杨祭酒说,昆仑弟子来访,想要求见主人。”
明无应却回头看向谢苏,问道:“想去么?”
谢苏本以为,按照明无应的性子,昆仑的人来到蓬莱,他多半是不会去见的。
这念头在谢苏心中一转,他又想到先前姚黄说过的话。
这十年间,昆仑掌门郑道年出关,虽未明言,一举一动却是表明了昆仑的立场,又多次设立清谈会,遍邀各仙门前去,将那冰海残卷上面的记载从板上钉钉辩到真假不明。
如今昆仑弟子前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谢苏拈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跟着明无应站了起来。
待到三人到了学宫,已经能看到前来接引的学宫主事,谢苏这才想到,方才明无应问他的那句话,其实还有别的意思。
杨观是知道谢苏长什么样子的,他若是前去,自己死而复生这件事就不再是个秘密。
那学宫主事十分恭敬,远远看到明无应,并不抬头直视,更没有看向谢苏,只是将他们引到议事的大殿中。
明无应却好像知道谢苏心中所想,没说什么,只是吩咐那学宫主事,搬来了一扇屏风。
屏风之后,明无应坐在主位,谢苏则被安排在了他身边的矮桌边上。
谢苏低声道:“其实我不是……”
他想说自己并不是不想以谢苏的身份出现在人前,毕竟他人言语,谢苏从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好。
明无应却将桌上纸笔扯来,按在谢苏身前,笑道:“想什么呢,郑道年教出来的徒弟跟他一样啰里啰唆,十句话里连一句有用的都没有,我不耐烦听,还有我手伤了,你替我记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