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蜃景一般的楼宇在风雪之中若隐若现。
谢苏只觉身后的风中似乎有一只手,在他背上一推,自己便进入了那道无形的门。
须臾之间,外面的漫天风雪已经消失不见。
谢苏踏上一步,脚下踩的不是冰湖,却是浑圆晶莹的卵石。
卵石小径两遍尽是芳草,与一道窄窄的清溪穿连。
他似乎身处在一座极高的大殿内,云雾流淌中,依稀可见四周高大的梁柱。
有无数木架沿着殿墙延伸,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色瓷坛。
而这大殿又无比奇异,四周草植茂盛,曲水绕径,反而像是一座小小园林。
正中有一棵极高大的合欢树,离地约一丈高的位置搭着一座木板拼成的小屋,有软梯垂在地上。
合欢树的枝干蔓延,翠绿叶片之间开满了粉色云霞一般的花朵,好像无数把小小的羽扇。
而合欢树之上,是一道银河倾斜九天,繁星如梦似幻。
谢苏心念一动,就听到先前那个女声道:“好看吗?”
软梯轻微摇晃,是那只小白狐已经攀到了木屋外面的台子上。
木屋的门开着,一个女子倚门而立,看向谢苏。
她穿着水红色单衫,腰间挂着一条七彩宝石金链。
这女子身形修长,姿容算不得绝美,但眉宇之间英气妩媚,浑然天成。
谢苏道:“这是幻术。”
这世上绝没有任何一座宫殿大到可以装下星河,与这样的壮丽景色相比,那出奇高大的合欢树,与水流交织的卵石小径都显得不那么奇异了。
女子闻言笑道:“这世上所有的真与假,虚与实,你也都分得清吗?”
只是一个瞬息,谢苏眼前景物变幻,兰草清幽的香气漂在鼻端,半月小湖凭空出现在谢苏眼前。
他仿佛站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随风摇曳。
那拂面的轻风,兰草的香气,都与真实的半月小湖一般无二。
女子眨眼之间,一切景象又如风烟一般淡去,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中重又映出粉色云霞一般的合欢花朵。
她身周连一丝灵力都没有,可谢苏却觉得,这女子的修为其实深不可测。
小白狐盘踞在她脚边,似是撒娇,又像是生气一样,张牙舞爪地叫了几声,蓬松的尾巴一抖一抖的。
女子垂眼向它一看,小狐狸便立即老实下来,似乎对女子十分畏惧。
她微微一笑,又望向谢苏:“你闯进我的地方,心中不害怕吗?”
谢苏淡淡道:“是这头小白狐将我引到此地,它又显然是由前辈豢养。”
言外之意,他会进来此处,实在是女子刻意为之。
“你一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引你来这里,是不是?”
谢苏颔首默认,又听到女子说:“明无应果然护短,连牧神剑都给你了。”
谢苏微微侧脸,余光中可见自己肩上露出的牧神剑剑柄。
“师尊只是将牧神剑借给我习练。”
女子脸上现出微笑:“那又有什么不同?”
谢苏听她提到明无应,问道:“前辈认识我师尊么?”
“不止认识,”女子道,“明无应是我的朋友。”
朋友?
这两年中,谢苏只见过元徵这一个明无应的朋友,也从未在姚黄口中听到这个女子。
但明无应是蓬莱的主人,天下间没有人能不经过他的同意而进入蓬莱。
“两年前,我在蓬莱的芍药园中,见到了一棵枫鬼树,在那个幻境中,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
女子道:“不错。你若是不相信,可以用那个你师尊教给你的术法,叫……叫镜花水月,是不是?”
这个术法能以人的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与原本情景一般无二的幻境,幻境中所见全都是真实的。
以镜花水月术法,便可以看到这女子与明无应相处的样子,自然就可以证明她说的话。
谢苏淡淡道:“不必了。”
“为什么不用,”女子神情生动,似是促狭,“是不是这个术法你学得不好,所以不敢在我面前施展?”
其实自谢苏走入这里以来,女子的数句言语,都似乎带着淡淡的挑衅之意,若是遇到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或许早就发怒反驳起来。
可是她对上的却是谢苏。
那些话里的挑衅之意,谢苏听不出来,自然也就谈不上是否挂心。
女子似乎也发觉了这一点,扑哧一笑,微笑道:“上来吧。我若是要害你,你也是跑不了的,上来,陪我说说话。”
她转身走进木屋,小白狐抖抖尾巴,也一瘸一拐地随她走了进去。
谢苏立在原地,只是稍加思索,就上前拉住了那道软梯。
那木屋从外看起来不过小小一间,里面却是十分宽阔,桌椅床榻一应俱全,摆设古朴拙稚,别有意趣。
这等空间变化之术,从女子将天上银河揽于殿顶就可看得出。
那是极大处的浩瀚,这里则是极小处的精细。
小白狐虽然跛脚,却是纵身一跃,直接跳到了桌子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向谢苏。
谢苏道:“前辈……”
女子从一个布袋子里拿出几片风干的肉脯,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叫我前辈,我有那么老吗?”
她说到这里时,似乎自己也忍不住一般笑了笑,又道:“我叫沉湘。”
那小狐狸嗅到肉脯香气,早就按捺不住,趾甲在木桌之上细细刮擦。
沉湘撕下一片肉脯,抛给小狐狸,又随手撕了一条,塞入口中嚼着。
她挑起长眉,看向谢苏,笑道:“你吃不吃?”
到了这时,即使谢苏没见过多少外人,也看得出眼前这女子行事放诞,性情天然。
他接过肉脯,撕下一条咬在口中,那肉脯十分柔韧,滋味极鲜。
沉湘见他接过肉脯就吃,脸上笑意更深一些,似乎对他颇为满意。
谢苏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直到将那肉脯吃完,才抬眼看向沉湘:“前辈……”
“说了不要叫我前辈,把我叫老了,”沉湘变脸极快,“难道你到现在,看见元徵也这么前辈前辈的叫他?”
“前……你认识元徵?”
沉湘挑眉道:“有什么不认识的,我认识他,比认识明无应还要早。”
她双手将肉脯撕得碎碎的,却没有再吃,小白狐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期期艾艾凑过来舔她的手指,她也浑然不觉。
“他现在还在下棋吗?”
说来奇怪,沉湘的性情行事跟元徵可谓是南辕北辙,一个跳脱随性,一个温雅有礼,可是沉湘提到元徵的时候,谢苏竟无端觉得他们二人身上有一种相似的气息。
谢苏略微思索,答道:“是,他在山上时,总是随身带着棋盘。”
“那么,”沉湘话锋一转,“你也跟他下过棋吗?”
“元徵的棋盘中有大气象,我只懂得一点皮毛。”
沉湘道:“那就是见识过他那个棋盘了,到底如何,你给我讲讲。”
谢苏默然片刻,沉湘细观他神色,哼笑一声:“不就是明无应收你做徒弟时,元徵也在旁边么?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谢苏道:“既然你知道,又为何一定要我讲给你听?”
沉湘一双杏眼之中顾盼神飞:“你讲给我听,我带你去人间玩,怎么样?”
谢苏淡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
“师尊说,等我能一剑砍断西麓那道百丈飞瀑,才准我下山。”
这句话原本也不过是明无应的一句玩笑话。
姚黄觉得谢苏不通世事人情,将来终究要在这件事上吃亏。明无应便故意说,要让谢苏去人间历练三年,自然就什么都懂了。
谢苏那时还不大听得出他这师尊什么时候是正经的,什么时候是在玩笑,便把这句话当了真。
明无应失笑,这才对他说,等他能一剑斩断西麓的百丈飞瀑,再下山不迟。
此刻他这样说,却是引得沉湘放声大笑。
等沉湘笑够了,小白狐已经吃完了所有的肉脯,从桌上跳下。
沉湘用手指拭过眼角,轻飘飘道:“好吧,我们还是说回元徵的棋局。”
谢苏只觉得手背被什么又湿又热的东西碰了碰,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只小白狐窝在他脚边,犹犹豫豫地嗅闻他的手。
柔软漆黑的鼻头又凑上来,闻了闻谢苏腕上的玉玲铛。
“这只小狐狸的前腿似乎有伤,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给它上些药。”
沉湘的笑意之中多了些促狭:“你这么聪明,就没看出它其实是装的吗?今日左脚跛,明日右脚跛,全看它心情如何。”
那小狐狸极通人性,似是不满沉湘这样揭破自己,哼叫几声,夹着尾巴跑走了。
谢苏微微有些讶异,继而轻笑起来。
“是我眼拙。”
沉湘又道:“你是仍不相信我是明无应的朋友,才不肯说?”
能进入蓬莱秘境,必是得到过明无应的允许。谢苏又在幻境中听过沉湘的声音,对她的身份并不怀疑。
沉湘看他神色,又问道:“那么,你是不愿将元徵的事情说给其他人听了?”
谢苏道:“既然你认识元徵,早在认识师尊之前,又为什么还需要我来讲他的事呢?”
沉湘的神色微微一动,理直气壮道:“那是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不喜欢下棋啊。”
“你以白狐引我来此处,就只是为了问我这个?”
“那倒也不是,”沉湘忽而打量着谢苏,“我是为了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