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宫主事沿着通道走到最下面,回头看了一眼,让后面的昆仑弟子们跟上。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堪称空旷的洞穴。
而谢苏所看到的那一小片银亮云雾般的东西,竟然是一个灵气凝实成型的湖泊。
只是先前在通道内,他的视线被遮挡,才只能看到小小一片。
此刻站在洞穴中,方能看到这灵气湖泊的全貌。
此处潮湿,洞壁上有水汽渗下凝结,而这灵气湖泊却占据了洞穴的大部分地方,只有边缘可容人通过,也不过两臂宽的距离。
洞壁上并无任何火光照明,这里本该是全然的黑暗,但灵气湖泊莹莹生辉,天然有淡淡的银色光华,照亮洞中各处。
按照主事的吩咐,昆仑弟子都紧贴着墙壁站好,并不靠近那个灵气湖泊。
湖中灵气太过浓郁,因而凝实有了实质。
又实在是太过罕见,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流露出震撼的神色,眼睛里映出灵气湖泊银亮的影子。
一下到此处,所有人立时感觉到周围充足的灵气,身体轻盈,呼吸自如,通体舒泰。
修仙之人炼化天地灵气,化为己身灵力使用,而此处的灵气,却好像不需炼化,随着呼吸吐纳,浸润身体发肤,直接填补入经脉之中。
此处可说是一个绝妙的修炼场所,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就算是天资不佳的人来到此处,每日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管呼吸吐纳,住上一段时日,修为也必定更上一层楼。
那些昆仑弟子显然对着灵气湖泊兴致盎然,十分向往,而谢苏隐藏气息,也寻了个空当贴着洞壁站好,却将目光望向了学宫主事和何靖济。
那主事神色淡然,何靖济却好似对这灵气湖泊有些敬畏,谨慎地望着湖中旋转流动的灵气。
这湖泊中的灵气似水而非水,往复流动,中心有一漩涡向下,不知道漏入何处。
间或有几丝银鱼般的灵气在湖泊中流动闪烁,将潮湿的洞壁也映得闪闪发亮。
这灵气湖泊中的气息,谢苏实在是太熟悉了。
他闯过天门阵,此阵灵气之盛,远甚于世间任何地方。
可是只要一入阵,灵气就会悉数转化为煞气,毁损闯阵之人的修为灵力、经脉血肉,直至在阵中灰飞烟灭。
谢苏在察觉到天门阵独有的气息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通道尽头有一个天门阵的碎片。
然而此处的灵气湖泊分明与天门阵出自同源,却绝无天门阵中不止不休的凌厉煞气。
只有浓郁的灵气自湖泊中心的漩涡向下流去。
主事站立之处稍稍比何靖济要靠近灵气湖泊一些,也一直在注意所有昆仑弟子的动静,有谁离开了洞壁,稍稍向灵气湖泊靠近一些,立刻就会被他出声警告。
谢苏则背靠洞壁,将自身气息掩盖至最低。
学宫之中有一个地下洞穴,贮存着与天门阵同源的灵气,一群昆仑弟子却得到授意,来到这个洞穴。
谢苏直觉自己似乎误打误撞,接触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而此时在这里,他是最不应该出现的人,绝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何靖济凝视着灵气湖泊中心的漩涡,问道:“灵气便是从此处导向昆仑么?”
“正是。”主事的声调毫无起伏,“天门阵就在蓬莱秘境之上,其中灵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学宫以阵法将天门阵的灵气导入此处,汇聚成了你眼前的这一方湖泊。”
何靖济又道:“弟子有一事不知,为何现在传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稀薄了?”
主事的声音淡淡响起:“你身为靖字辈的弟子,竟然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么?”
若是寻常人被这样喝问,必定羞愧万分,然而何靖济并不生气,只是稍稍一怔,随即坦然微笑,说道:“还请主事指点。”
主事道:“昆仑灵气枯竭,数百年前便已初现端倪。正因如此,昆仑周边弱水泛滥,要比从前频繁许多。那是灵气枯竭不可逆转,此消彼长,无法压制弱水的缘故。之后蓬莱秘境现世,学宫迁来此处,并设立此阵,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传回昆仑,方能维持昆仑灵气繁盛。”
何靖济慎重道:“是,此番来学宫之前,弟子已从师尊处得知了学宫迁往蓬莱的渊源。但此阵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师尊才命我前来检视阵法。”
主事又道:“此处阵法只是从天门阵中汲取灵气,导通昆仑。灵气虽然无时无刻不在逸散,但比起从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不过是九牛一毛。”
主事这话说得已经算是十分透彻,何靖济顿时想明白前因后果,只是这原因却令他悚然一惊。
“难道……不是阵法渡入昆仑的灵气越来越少,而是天门阵自身的灵气在减少么?”
何靖济老成持重,身上有种跟年岁不相符合的沉稳,但此时说话的声音中却显现出极为深重的惊疑。
主事这才正眼看向他,答道:“是,此阵从天门阵攫取的灵气也随之减少。”
何靖济沉吟道:“那么……”
主事却抬起一只手,示意何靖济停下,自己则转身面向所有站在一边的昆仑弟子,目光挨个从他们的脸上扫过。
谢苏隐藏身形收敛气息的术法一向精妙,那学宫主事的视线两次扫过他容身之处,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看向谢苏左手边的两名昆仑弟子。
主事脸上若有所思,片刻之后,转向何靖济,说道:“你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动作快些。”
何靖济道:“是。”
他转头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名昆仑弟子低声道:“拿出来吧。”
那昆仑弟子自袖中拿出一只锦盒,何靖济接过,打开盒盖,拿到主事面前给他看了一眼。
以谢苏的站位,看不清那锦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依稀看到是一块碧色的灵玉,上面似乎有些雕刻。
那主事见到锦盒中的灵玉,似乎稍微有些惊讶,随即恢复常态,示意何靖济照吩咐行动即可。
何靖济便上前一步,将锦盒中的灵玉倒入了脚下灵气凝成的湖泊。
这湖中并不是真的水流,灵玉掉进去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声音,只是一瞬间便沉进去,看不到了。
何靖济转向主事,恭敬行礼,说道:“如此便已完成师尊的嘱咐,有劳主事相陪。”
谢苏敛去身形气息,跟上何靖济一行人,本来是想探查一些鬼面具的消息,却没想到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学宫地下的洞穴。
此处隐蔽至极,他在学宫三年,从来不知道学宫的地下还有这种地方。
昆仑灵气枯竭,故而将学宫迁往蓬莱,借此汲取上方天门阵的灵气供养昆仑。
而何靖济将那枚灵玉放入湖泊,又是遵照郑道年的意思。
从主事和何靖济的对话之中,谢苏也已经知道天门阵中的灵气相较以往似乎变少了。
他一瞬间想到了明无应留在天门阵中的那一半法力,不知道天门阵灵力变少,是不是与此相关。
谢苏暂时不知道学宫与昆仑暗中攫取天门阵灵气这件事,明无应究竟是否清楚,眼下只不动声色,收敛气息,打算随着昆仑弟子离开此处,再去找明无应。
谢苏心念一转,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边的昆仑弟子有些异样。
灵气湖泊仿佛完全占据了他的眼瞳,在他双眼之中化为两只银色的影子。
他望着望着灵气湖泊中央的漩涡,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一只脚已经踏入湖泊之中,身体瞬间被浓郁到凝结为实质的灵气浸润,脸上露出了欣悦振奋的神情。
然而那笑容也只是维持了一瞬。
下一刻,这名弟子经脉中灵力逆行,他踏入灵气湖泊的一只脚仿佛成了个缺口,全身的灵力一霎那间从此处泻出,全数注入灵气湖泊之中。
一眨眼的功夫,这昆仑弟子几乎已经被灵气湖泊给吸干了。
主事距离此处稍远,正在跟何靖济低声说着什么,似乎还没有发现这名弟子的异样。
谢苏虽然对这些昆仑弟子并无好感,又觉得昆仑因灵气枯竭,想方设法将学宫迁来蓬莱,偏偏作出那一番模样,好像明无应承了昆仑多大的情一般,因此觉得郑道年实在虚伪。
但这名昆仑弟子就在自己近前,即将被灵气湖泊吸干,谢苏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靠近一步,并未贸然伸手去拉那昆仑弟子,而是施了个术法,灵力如绳索一般牢牢摄住那弟子的左臂。
余光之中,谢苏左侧那名昆仑弟子却是向他移动了一步。
另一边,学宫主事似乎也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眉毛一皱,当即身形一动,靠近过来。
谢苏不知道自己是否已被主事发现,想先将那名弟子拉上来。
然而只是瞬息之间,因着他的靠近,灵力湖泊忽然沸腾起来。
那其中无数的灵力乱流骤然暴起,如水瀑一般向谢苏兜头贯下。
灵气水雾沾身的一瞬间,谢苏觉得周身经脉中的灵气似乎一泻而空,霎时间气息阻滞。
而他左手边那名昆仑弟子脚下的影子忽然扭曲变形,如一片浓墨化开在水里,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开来,已经笼罩到谢苏脚下。
他只觉得身体一轻,无论是自己以灵力为绳索对右边那名弟子的控制,还是灵气湖泊对自己的束缚,都在影子袭来的一瞬间解开。
随即天旋地转,谢苏的身形已经被那影子给“吸”了进去。
他周身并无伤损,也无疼痛,经脉之中的灵力一瞬间几乎被灵气湖泊抽空,此时却也已经在缓慢复原。
可他此刻的视角却无比奇怪。
那道诡异的影子在学宫主事奔过来的同时便已经收束到那昆仑弟子的脚下,仿佛先前不过是谢苏看花了眼。
但此时此刻,谢苏的感觉却实在怪异,他只能看到周围昆仑弟子的身体,自己却与他们腰间悬着的长剑齐平,看不到他们的脸。
谢苏忽然觉得,他像是变成了一把剑,或是随便什么物件,但此刻正被人握在手里一般。
接着,谢苏的视野全然被遮盖,仿佛是那名将他收入影子又握进手中的昆仑弟子双手抱臂,将他装在了袖子里。
他只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
学宫主事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但并未对那名踏入灵气湖泊的弟子加以斥责,只说此地灵气浓郁,只是站在这里呼吸吐纳,就抵得上辛勤修炼数日,一时间心思不稳,想要多攫取一些灵气也是自然。
但此阵汲取天门阵中的灵气直接导通昆仑,又怎么是他身上那点修为能够相抗的。
还没有从阵中吸取多少灵气,反而自身经脉中的灵力会被阵法抽出。
那弟子似乎一身灵力已被吸干,虽然不伤性命,但是虚弱至极,需要尽快休息疗养。
只听何靖济迟疑道:“刚才我似乎看到,这湖泊有一瞬间像是沸腾起来了……”
主事似乎沉吟了片刻,再开口时,却是让人先将那名灵力被吸干的弟子送回木兰长船上休息。
随即,谢苏觉得自己在那人的袖中摇晃了一下。
好像是他开始走动,与人一同抬起那几乎被吸干灵力的弟子,走向那条连接出口的通道。
谢苏心道:“此人见机行事,倒是聪明得很。”
先前此人一直站在他左手边,自己并未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异常之处。
但谢苏去拉那名陷入灵力湖泊的弟子时,这个人的影子一瞬间像是活物一般,蔓延过来,将自己收了进去。
虽然那时谢苏被灵气湖泊吸去身上灵力,这才失了反抗之机,但此等术法匪夷所思,也当真是他之前从未见过的。
此人似是用影子将他禁锢在什么物件上,又揣入了袖中。
听到主事命人将那名弟子送回船上歇息,他主动上前搭手,便可趁机离开此地。
谢苏被他装在袖子里,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同离开。
是以他此刻身上灵气几乎已经复原,却没有贸然尝试挣脱身上的束缚。
谢苏直觉方才灵气湖泊一瞬沸腾,似乎是因为自己的靠近。
而学宫主事与何靖济都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一时没有头绪。
今日他探听到了昆仑灵气枯竭一事,又引得灵气湖泊沸腾,一旦自己试图挣脱此刻身上的束缚,恐怕立时就会被主事和何靖济察觉,不如暂时不动。
那人带着他沿通道一路向上,一行人身法极快,转瞬之间便回到了木兰长船上。
十年前,这船在溟海上被水兽仓兕毁坏,如今的这一艘大约是新船。
何靖济带着昆仑弟子赶来蓬莱,应该是将这条木兰长船给包了下来。
船上也只有昆仑弟子留守,见他们抬回来的同门虚弱至极,自是将他安置在床上休息,又喂下了固本培元的灵药,留下两人看顾他。
其余弟子则各自回到房间,只等何靖济回来,今夜开船,返回昆仑。
谢苏身在那人的袖间,便跟着他离开众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吱呀一声,木门被合上了。
房间之中很是寂静,似乎也要比外面阴冷一些。
此处没有其他人,谢苏若想此刻动手,倒是个合适的地方。
可他反倒安之若素,想看一看这个施了精妙术法将自己掳走的是什么人。
眼前光线蓦地一亮,谢苏不知道此刻自己寄身何物,却被那人自袖间拿出,放到了一只木椅上。
那人放下谢苏之后便背身走开。
他剥下自己身上昆仑弟子的白色衣衫,又抬手将脸皮连着头皮揭了下来。
人皮面具之下,是这人花白的头发。
他的脊背也稍稍弓了下来,似乎已经上了年纪。
除下人皮面具,他随手抓起一件粗布衣衫裹在身上,忽然放声大笑。
那笑声之中,似乎有夙愿终于实现的快慰与苍凉,似是狂喜之下,心神震动。
那人大笑数声,开门走出房间,并未回头看一看谢苏,应当是对自己的束缚十分自信,并不觉得谢苏能够挣脱。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上远去,谢苏的目光在房间内稍稍一转,忽然凝在一点不动了。
这把椅子正对着一架铜镜,边上还有盛着清水供人洗手洗脸的铜盆,与木兰长船上其他房间的陈设并无多少不同。
而铜镜清晰无误地将谢苏周身映出。
他竟是被人禁锢在了一个皮影戏人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