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同谢苏说话的时候,是倾身过来,二人相距极近。
加之明无应说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又带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那字音便一个个地飘进谢苏耳朵里,令他无端觉得有些异样。
他收敛目光,稍稍坐正了身体,抚平宣纸,取下一支羊毫。
倒是明无应见谢苏如此乖顺,似乎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向后靠在凭几之上,换了个更加随意的坐姿。
外面天色渐昏,殿内数支长明灯温暖明亮。
谢苏明知此刻明无应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反而不想抬头与他对视,而是稍稍侧了过去,半对着屏风。
那扇屏风算不上多么宽阔,堪堪遮挡住两人身形。
屏风上绘的是一副寒江图,远水无波,平林漠漠,江上孤帆独影,寂静凄清,寒江尽头,青山负雪。
绢纱陈旧,长明灯直照而过。
谢苏曾在学宫三年,还记得藏书阁里,主事们坐在类似的屏风之后校书的场景,只是主事们校书时向来心神宁静如入定一般,不像他此刻坐在这里,思绪一刻不停。
姚黄本来跟在他们身后,见谢苏在这里,自觉明无应大约也不需要自己做什么了,便上前一步,将先前用帕子包好的糕点放在谢苏手边。
他见谢苏来时只是匆忙吃了一块,索性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不少糕点,一路揣着过来了。
帕子里一半桃花酥,一半白玉糕,姚黄用手指了指那扇屏风,用口型说道:“反正从外面又看不见,你吃就是了。”
他退到一旁,瞧着是在安静侍立着,其实心中在想,怎么进来许久,还不见昆仑的弟子前来,又见先前引他们入内的那位学宫主事朝他比了个手势,会意走了过去。
谢苏耳力过人,隔着半个大殿,也能听到那主事在跟姚黄低声解释。
似乎是昆仑弟子言及有一个紧要物事要呈给明无应,需得费些功夫,杨祭酒帮着参详了片刻,稍后会一起过来。
一时半刻的大概也不会有人来,谢苏拈了一块白玉糕,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耳畔冷不丁响起明无应的声音。
“好吃么?”
他实在靠得太近,身上淡淡的白檀香丝丝缕缕地散开。
谢苏好似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明无应的气息之内,却是僵硬了一瞬,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的白玉糕,平静道:“师尊要吃么?”
他吃东西时向来很规矩,姿态好看,不慌不忙,又用指尖点着帕子的一角,向明无应推了过去。
明无应却是晃了晃右手,好整以暇道:“手伤了,怎么吃?”
谢苏便从善如流地将糕点挪了回来,说道:“我想也是,那就等师尊手上的伤好了再吃吧。”
他坐在矮桌之后,肩平背直,神情冷淡。
明无应看得出谢苏是被他逗弄得生气了,心情反而更好,嘴角微微一勾。
他故意凑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要你喂我吃。”
谢苏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依然冷淡着,耳垂却好似染上一抹淡红。
明无应却已经看出,自己离谢苏越近,他坐得就越板正规矩,忍不住就想看看,自己再靠近一些,谢苏会怎么样。
谢苏先是嗅到明无应身上的白檀香,无意中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他腰带上垂下的一串白玉,因为坐着的姿势,掩在衣褶之间。
先前在半月小湖见到明无应时,谢苏自己心烦意乱,不愿往明无应身上多看。
待得他自己心绪略微平定下来,明无应便胡搅蛮缠地说自己的手伤了,要他敷药包扎,坐在自己对面,又隔着一张石桌。
来学宫的一路上,谢苏更是稍稍落后于明无应半步,不曾走到他身前。
所以是到了此刻,谢苏才注意到明无应腰间的这串白玉。
这玉不是旁的什么灵玉,是许多年前明无应送他的那串白玉玲铛。
当年他负气下山,离开蓬莱的时候,将这串白玉铃铛留下了。
不料再见到它,是在明无应的身上。
仙门中人大多很是注意仪表,讲究“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而明无应向来不把这些规矩放在眼中,也不耐烦在身上佩戴什么金玉饰物。
在今天以前,谢苏却从未见过明无应佩戴过灵玉。
青衫之间,白玉细腻如羊脂,宝光流转,莹润非常。
谢苏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耳根连着脸颊都烧烫起来。
这串白玉铃铛曾经是他的贴身之物,明无应为什么要把它带在身上?
谢苏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再继续往明无应的腰间看,想要开口询问,又拿捏不准自己该怎么不动声色地问出来,更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怎样一个答案。
他如此异样的举动,自然被明无应看在眼中。
他故意伸手拨弄了一下那串白玉铃铛,便看到谢苏的耳朵又变粉了一些,脸颊也透出微红的血色,不似先前那样苍白了。
明无应问道:“这个,眼熟么?”
谢苏不知该如何作答,本能般感觉到明无应又要说出什么自己难以应付的话,答非所问道:“还给我。”
这话一说出口,谢苏便立即醒悟过来自己是口不择言。
明无应若是说,当年是你自己不要这串白玉玲铛的,必要将他堵得无话可说。
他轻声道:“师尊说过,自己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
“是么?”明无应嘴角一勾,“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说过这种话。”
谢苏一早知道,在言语上,自己决计讨不了任何便宜,又回想起自重生以来与明无应一路上的相处,觉得自己再说什么,也不过是让明无应正中下怀。
仗着此刻殿中无人,两人离得又近,谢苏沉默片刻,索性伸手去取。
明无应见他伸手就来取白玉铃铛,不觉莞尔,却是向后一靠,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连他的声音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轻不重道:“反了你了。”
谢苏既然动手,便是一定要将白玉玲铛拿回来的。
这串白玉曾被他系在腕间数年,此刻被明无应捏在掌中摩挲把玩,令谢苏十分不自在。
他膝盖抵着矮桌,整个人倾身上前,不去看明无应此刻脸上是什么神情,就只看着白玉铃铛。
对他如此迫近,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地向后一仰,右手在谢苏臂上拂了一下。
这一下看似轻飘飘的,谢苏却觉得有一股连绵不断的力道跟上来,被矮桌一绊,瞬间便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往下倒去。
明无应的左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地一动,碰倒了一旁的凭几。
那凭几是木头制成的,咚的一声倒下去,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声极响。
十数人的脚步声恰于此刻转入殿内,被这一声重响吸引了目光,望着屏风上透出来的影子,面面相觑。
谢苏一只手撑在明无应腿边,又被明无应扶住了肩膀,好悬没有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却还维持着先前取玉玲铛的姿势。
那屏风不过一道暗色纱绢,背后长明灯火光耀耀,除了看不清脸,两个人此刻是什么姿势,却是影影绰绰地透了出来。
杨观走在最前面,更是在看到屏风后两人的一瞬间就停住了步子。
明无应面朝着屏风,半坐半靠,他身上还伏着一个人,几乎是跪在他腿间,伸手按住了明无应的腰带,明无应的右手还放在他的肩膀上。
杨观原地愣了片刻,一瞬间,竟有无数个离奇的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
他先是觉得以明无应毫无拘束,随心所欲的性情,是不是在学宫大殿,有没有面前那扇屏风,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此处……毕竟是学宫议事的正殿啊。
再转念一想,自己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人得明无应青眼,能够被他带在身边,还这么的……急不可待?
想到这里,杨观一时间竟然有种诡异的惊疑心态,想要看看那是什么人,可是这种场景,被他迎面撞上已经是十分尴尬,自己总不能还瞪着眼睛特意去看吧!
他轻咳一声,转过脸去,看到姚黄在一瞬的惊愕之后,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身后那些昆仑弟子和学宫的主事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尴尬至极,静默无声,正拿不准是不是该退出殿外,就这么僵在了原地,谁也不敢抬头再看。
屏风之后,谢苏抬起脸,却看到明无应也在看着他,那张英俊至极的脸上似笑非笑的。
两人近在咫尺,肢体碰触,明无应身上的气息似乎完全将他笼罩。
谢苏手忙脚乱地撑起身体,坐回到矮桌之后。
那张矮桌一早被他撞歪了,谢苏伸手,想将那桌子摆正,偏偏桌脚拖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又缓慢,生生有了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杨观当即决定当作什么也没看到,举步上前,自己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坐下之后,更是连目光都没有往屏风之后飘过一下。
那些昆仑弟子之中有几个年纪尚小的,还没有练就出七情不上面的功夫,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明无应随意道:“说吧,什么事?”
杨观不愧是在学宫祭酒的位子上坐了多年,片刻之后已经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望向厅上的昆仑弟子,温声道:“靖济,你来说。”
那为首的昆仑弟子便上前一步,先向着明无应行了个礼。
此人一派少年老成,看着年岁不大,但稳重沉着,不卑不亢。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是靖字辈的,杨观话音刚落,谢苏便想起来了。
从前在学宫的时候,丛靖雪曾经提过他有个师弟,叫做何靖济,应当就是此人了。
果然,那少年行礼过后,当即自报家门,确然也同明无应所料,上来先说了一大堆的客气话。
靖字辈的弟子在昆仑之中辈分颇高,何靖济又是郑道年的亲传弟子,是以虽然年岁不大,他说话时身后一众昆仑弟子却都是恭敬不做声,显然以他为尊。
此人站立殿中,身姿挺拔,声音清越,又十分知礼客气,说话也不急不缓,很有条理。
但谢苏却并没有心思去认真听他说话。
他坐在屏风之后,目光却是投向了明无应的左臂。
方才他险些倒在明无应身上的时候,就发觉那条左臂动作时有些不自然,似乎很是沉重僵硬,所以才将凭几撞倒了。
此刻明无应仍是那个向后靠着的散漫坐姿,左手却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似是察觉到谢苏探查的目光,明无应挑了挑眉,淡淡地看向他。
先前谢苏并未过多注意,现在忽然回想起自他见到明无应之后,这人是用无形剑气欺负鸾鸟也好,在自己将要倒下去的时候扶了一把也好,用的都是右手。
明无应的左手始终垂在身侧,仿佛有些不听使唤。
只听何靖济朗声说道:“……此番前来,呈上师尊亲笔信函,请蓬莱主移驾昆仑,有要事相商。”
他双手呈上一只木匣,姚黄上前接过,送到屏风之后。
明无应却并没有打开木匣,漫不经心道:“郑道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
何靖济躬身道:“正是。师尊说此事事关重大,他不便一人决断,故而请您前去。”
谢苏推开木匣上盖,取出一封信函,字迹苍劲朗逸,落款正是郑道年,又有朱红印鉴盖在上面。
只是这信上只说了请明无应过昆仑相商,却没有说清楚,究竟是什么事。
明无应笑道:“总不会是你们昆仑山下那弱水又泛滥成灾了吧?”
这句话自然是玩笑,但杨观却听得出明无应的意思,并没想着就此跟着他们去昆仑。
十年之前弱水泛滥,昆仑迫不得已封闭山门,虽然也派出弟子施法结阵,却并未拦住弱水,最后是靠明无应一剑将弱水截断,这也是事实。
他沉吟片刻,准备开口打个圆场。
那何靖济倒像是听不懂明无应话外之音,答道:“近年来弱水已渐被调伏,并无泛滥之虞。师尊请您前去,是另有要事相商。”
他态度温平,身后却已经有几个昆仑弟子稍稍有些耐不住性子。
仙门之间相互扶助,本是常理,而以郑道年的身份,如此亲笔写信相邀,又一再放低姿态,已经是非常敬重诚恳的意思了。
何况十年前冰海残卷现世,明无应因为过天门而不入的事情被众仙门质疑,又闭关十年,反而是郑道年及昆仑一力安抚众仙门,摆明立场,与蓬莱站在一起。
虽然明无应十年不曾离开蓬莱,但此刻郑道年如此诚恳,力邀他前去,明无应轻飘飘两句话,却丝毫看不出有答应的意思。
这些昆仑弟子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杨观一望即知。
他长袖善舞,打圆场做调和的事情向来拿手,清了清嗓子,就要开口说话。
但何靖济忽然直起身来,仿佛早知道明无应性情散漫,并不容易说动。
他回头低声叮嘱昆仑弟子散开,又向着明无应说道:“师尊特命我将一物带到此处,蓬莱主看过,便知道师尊的意思。先前来晚,也是因为此物妖邪,用于镇压的阵法有些不稳,所以耗了些时间。”
他双手平直展开,便有两道符箓一左一右,自他袖间飞出,彼此穿连。
那些昆仑弟子之间极有默契,各自站好位置,手中掐诀,释出灵力,指向那两张明黄符纸。
何靖济转身,上前一步,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之间,一个法阵以那两道相连的符箓为中心浮现扩散,渐渐旋转而出。
昆仑弟子们的站位,正在那阵法的关键之处,是以每个人动用的灵力不多,聚合在阵法之中,却有惊人的效果。
只见那两道明黄色的符纸上,无数朱红丝线涌出,形如牢笼,困住阵法中央一个黑漆漆的物事。
冲天魔息被困于密不透风的朱红丝线之中,翻滚不休。
虽然隔着一道软纱屏风,看得不算十分清楚,谢苏却已经从那魔息之上,将阵法中央的物事辨认出来。
那是一个鬼面具。
作话: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出自《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