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缺乌沉,岁月如流。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
偏偏贺兰月歪理频出,常在课上搅得乱七八糟,陆夫子一怒之下,丢了本秘录过来,让贺兰月照着其中的符箓,只要能画出任何一张,以后都可以不再上他的课。
贺兰月埋头苦思,闭门造车,还真让他画出来两张。
这符一分为二,放在两人手中,对敌的时候有妙用。虽然不能大杀四方,但只要以灵力催动符咒,不管二人相隔有多遥远,催动灵符的一方都可以立即来到另一人身边。
贺兰月觉得,打不过就跑才是正理,这个符可是有用得很。
他画废了无数张,终于制成这一对,便将其中一枚留给了谢苏。
听着贺兰月在耳边聒噪,谢苏伸手将符纸掖入袖中,并未细看。
贺兰月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那我走了,这藏书阁与我八字不合,不可久留。”
他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似的,“木兰长船靠岸了,不知道这次又带来了什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谢苏知道贺兰月说的是一起去看,那意思其实就是一起溜到船上。
“不去。”
贺兰月挥挥手,“那我走了。”
主事已经不在这一层,贺兰月懒得走下楼,来到窗边,明朗一笑,伸手按住窗沿,翻身而出,悄然落在外面的玉阶上。
那两名清扫落叶的杂役冷不丁见到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贺兰月伸手揽着后脑,从玉阶上一路跑跳下去,行至木兰长船停靠之地。
这三层木船气势恢宏,有木梯与岸上相连,此时日头正盛,船头空无一人。
蓬莱虽然与世隔绝,但学宫中有夫子、主事,还有许多杂役,弟子们又是从天下各地而来,与外间仍有不少联系。有时会有家人亲友前来看望,或是寄来书信土产等物。
只是溟海风浪煞人,又天然有着禁制,一切术法都用不得,连御剑也是不能,只有木兰长船能够渡过,便三月一次停靠学宫。
贺兰月性子跳脱,是个最闲不住的人,每次木兰长船靠岸,他都要偷偷溜上去玩,与那些船工聊聊,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上次无极宫送来一双青鸟,是华歆豢养长大。华歆入了学宫当弟子,这一对青鸟不见她回来,便要闹脾气,只好用木兰长船运了来。
这青鸟生活在极夜之地,一见到光便会引吭高歌,令听到它们鸣叫的人如坠幻梦,所以运来的时候是封在笼中,又用厚重的黑布盖着。
贺兰月哪里知道这些,顺手掀开黑布,刚看到那青鸟珍珠色的尾羽一摆,立刻就陷入幻梦之中,傻笑起来,如痴如醉,三四个时辰才解开。
此时船头无人,贺兰月一笑,提气纵身,连那木梯也是不用,直接从船上窗口飞身而入。
木兰长船内里结构复杂,不过贺兰月偷偷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倒也熟悉了一大半,在船中大步流星,想要去找认识的船工。
这船本是三月靠岸一次,但是贺兰月记得上次靠岸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木兰长船为何来得这么早。
只是他在第二层走了一圈,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正要走上第三层时,无意向窗外一望,登时愣在原地。
远处金光一闪,是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被日光照耀着,却离贺兰月越来越远。
他趴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只见木兰长船已经离开岸边,四周海浪翻卷。
这船能过溟海的风浪,行驶起来甚是平稳,所以离岸许久,他都没有察觉。
贺兰月不自觉咬起了指节,此处离岸边已经很远,漫说自己跃不过去,就算是能,溟海上用不了术法,也不能御剑,他却是已经被困在了船上。
可学宫弟子无故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是弃徒,再也不能回来。
贺兰月僵在原地,片刻后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那张灵符,当即释出灵力催动。
藏书阁内,谢苏只觉袖中那张贺兰月的符纸似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
不等他拿出符纸,下一瞬,谢苏便被一股强横力道拽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