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伏䶮把五世讲完,明净依旧没有放他走。他的嘴边牵出讽笑,好一个慈骨佛心的和尚,好一个为世为民的出家人。
反观自己,以为放下了执著,开口才发现是自欺欺人,再讲下去就会将他的伤心暴露无遗。
因此,他收住话音,重归缄默。
如此,寒来暑往。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日,多少年。
最近几年,和尚来的比以前晚了许多,尽管每日还是会来,但总会早早离去。
伏䶮不会开口问和尚,你的慈悲是不是到头了,是不是再过两年就会把我和这个石塔都忘记。
和尚也不会告诉他,每日徒步十几里地要走坏多少布鞋,耗尽多少艰辛,他又在背负什么。
……
有一天,石塔那狭窄的小窗户上,飞来两只小雀。
伏䶮以为那只是寻常小雀,没成想小雀却开口说话了,说的正是妖语。
“天呐,惨啊,真是惨啊。”一只小雀啧啧感慨道。
“咋么啦?啾啾,发生什么事啦?”
伏䶮歪过头,阔别妖界已久,他很久没听到过妖语,因此打起精神地听着。
“狐族,那个两千年前妖界最盛的狐族哇,现在惨不忍睹咧!”
伏䶮闻言一震,心生不好预感,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两只小雀。
“我听到了!动静好大,半边儿妖界都是杀声,好像是那些贪得无厌的狼族干的?”
“对!据说整个狼族为了伺到这个好时机,已经在暗中盯了五百多年!”小雀跳起来,叽叽喳喳,声色并茂地说道。
“五百多年?!真恐怖,怪不得有一个词叫狼子野心!”
“实在令人唏嘘,曾经狐族是整个妖界最风光的,如今竟然没落得比石头坠崖还快。听说狐族里面出了贼,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存心搞垮自己家。”
“老狐王呢,他难道坐视不管?”
“老狐王哪儿会任由狼族放肆?不管怎么说,他也老了,毕竟在妖界,你知道的,所有登过王位的老妖,最后全没好下场。”
“他们如今打成什么样啦?”
“不能断言,他们打了三百多天,明显是狐族更惨,大概是强弩之末。”一只小雀惋惜地叹气,振了振小翅膀。
此话洞心骇耳,伏䶮瞪向那两只雀妖,不敢相信自己所闻,猝然用妖语打断它们的对话:“小妖,你们哪儿来的,说的话千真万确?”
“妈呀!!塔里还有人!!!”一只小雀被吓得跳起来。
“不是人!这是封魔塔,他说的是妖语!!”另一只小雀躲到它身后,说道。
“你你你…你是谁!?这个石塔里上千年没关过魔了,你怎么在这里?!为何魔会说妖语?!”
“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伏䶮不想听他们叽叽喳喳,凌然问道。
“…我我我从迷谷林那边飞来的,路过霞川,消息当然保真,我亲眼看到狐族尸体遍布。”
那一瞬间,伏䶮感到如坠冰窟,遍体发冷。
“那…老狐王如今安在?”他字音发颤,分明是关切,在石塔里回音却显得阴沉沉。
“我,我不知道哇!”小雀心惊胆战地回答他。
“你被关在这个塔里,为什么还要关心狐族的事,你也是狐狸?”另一只小雀冒出头,忽然反应过来,问他。
“莫非…莫非你是老狐王到处在找的那个亲孙子?”
“老狐王还有孙子?”
“有啊!听说他的亲孙子闯大祸,杀死了牵机神女,还屠戮了整个虞渊城!他孙子得罪了天上的金母,金母向狐族兴师问罪,但没问出个结果。这次狼族对狐族肆意妄为,天界也就当看不见。”
“你是狐王的孙子,那还不快点儿回去啊!”
“嘘嘘嘘!你没听到我刚说的话吗?狐王的孙子入魔了!!我们现在在哪儿?在天阴山封魔塔!!恐怖如斯,难道还指望一个魔头还有善心吗??”
“那这个石塔岂不是很危险?快走…我们快走!”一只小雀挥起翅膀,赶紧往天阴山外飞。
“怕啥!这整个山都是留下来的封魔用的,他要是出得来早就把你吃了!”另一只小雀追上去。
两只小雀一前一后地飞远了,天地同归于寂。
伏䶮跪在地上,长长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竟是紧缠的玄铁链替他撑住了身体。
直到许久,他才回过神抬起头,蓦地盯向外面,厉声喊道:“…明净!”
和尚睁开眼,答他:“我在。”
“让我出去…我必须立刻就走!!”伏䶮控制着浑身颤意,急迫道。
和尚感到妖魔的情绪有异,看向石塔,心生迟疑,还是回绝道:“我不能让你出去。”
“性命攸关,我要不得不回妖界!!”伏䶮的语气急不可耐,玄铁链颤动的声音在石塔里回荡,太多年滴水未进,他的嗓音沙哑透顶,如琴弦割在朽木上。
听不到和尚的答话,伏䶮只觉火急火燎,又低声下气道:“我求你,把契印解开放我走!我的族人有难,我不能留在这里,还有冷月环,她那么傻,得知此事肯定会贸然回去送死。”
和尚听到妖魔的哀求,觉出当中字字真切,闻来凄入肝脾。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四个字,狐死首丘。
意为狐狸即使命丧异地,也会把头朝着故乡方向。短短四字,足以道尽狐狸对故乡的深重感情。
和尚看着石塔的方向,隔着墙,仿佛又看到妖魔的泪,尽管他们已经十二年不曾相见。
和尚此生为妖魔破例的事已经够多,如今也只能当是最后一桩,他熟悉的平静声音中掩盖着疲惫,只道:“我去叫些人手,你在这里等我。”
那些酝酿了十二年的仇怨,此时随着和尚的回应淡化了。在这种危在旦夕的情急之下,这道熟悉声音就如同广阔的边岸,让他在浩瀚沧海中望到着落。
伏䶮在封魔塔中苦等,又无法安宁,不断地尝试把手腕从玄铁链里挣脱,然而由于前车之鉴,那玄铁链缠得更为密实,从上臂到手腕都牢固地从背后缚住,肩膀也被捆紧了,双足上的玄铁索勾在地底,半分缝隙不存。他心急如焚,汗出如渖,即使把玄铁链挣得磨进肉里也难动弹半分。
每每有野兽路过石塔外时,伏䶮都会停下动作,定神细细地听,确认是不是明净回来了。
可是,石塔外响起千百回声音,都不是属于明净的。
伏䶮惊疑不定,不知道明净是会如实兑现承诺,还是会像十二年前那样再骗他一回。
他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门口看,直到日薄西山,窗前那仅存的一缕光也熄灭,明净还是没有回来。
长夜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夜晚如同今夜这般难熬,每刻每秒都如火烧。石塔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只鸟雀经过塔前都能惊得伏䶮遽然抬头看。
他时刻紧绷着神经,盯得眼睛都涩了,忽然看到一只冒失的寒蝉从小窗子里撞进来,它的薄翼似乎碎了,六条细腿朝天,竭力地乱蹬着,半天也翻不起身,凄切地发出鸣音。
伏䶮定定地看着那只寒蝉,长夜无边,月光微弱,碎了薄翼的寒蝉孤独地在暗处挣扎着。
伏䶮注视着它,看着它的挣扎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弱,听着它的蝉鸣声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小,目睹它是如何逐渐地不再动弹,旁观着它于黎明到来之前,慢慢地死在了尘埃里。
日出三竿,窗前的那一缕光又一次亮起。伏䶮回过神,又盯向那不及脸大的小窗,再次留意起塔外的动静,听不到足音跫然,只有无辜路过的鸟兽,偶尔有动物好奇驻足,又被塔里忽然响起的玄铁链声音吓得连跑带逃。
……
就这样,伏䶮眼睁睁地守望着那缕光,眼眶瞪得通红,望着它从豁亮一点点地转为黯晦,从黯晦转为黑沉,再从漫长黑沉逐渐熹微,从熹微转为豁亮,从豁亮转为黯晦。
如同一盏掌管万物生死的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周而复始,但是从未长明。
如此过去了十几天,伏䶮终于意识到一个万念俱灰的事实。
明净不会来了。
他不受控地咬紧牙,利齿把嘴里薄肉扎出了血,指尖也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浑身因情绪激动而打颤。
曾经寄托过多少希望,当下就感受到多少绝望,千仇万恨,他怒不可遏地发出诘问。
“烈成池!!”
“你回来!!你不能骗我!!!”
伏䶮竭力地挣着玄铁链,那沉重残忍的链子将他衣袍磨破,皮肉绞磨出了血,死紧地勒在绽开的肉里,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不断在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如同要冲出去噬人的瘈犬,悲愤填膺地怒喊着烈成池的名字。
“烈!!!成!!!池!!!”
方圆十里的鸟兽都被这凄厉的声音惊得四散而逃,太阴山满是枯枝败叶,荒草赤空,没有人知道这衔悲续恨、凄怆绝望的声音持续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