耆阇崛山的冬日过去了。
春和景明,清风中夹着说不清的花香。
这一天,伏䶮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佛书。
那罗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伏䶮咬着手指、皱起眉头、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拿起手中的书,问那罗耶。
“这些玩意怎么念?”
那罗耶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所指的内容,念道。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唵,阿弥得…得…啥来着?”
“唵,阿弥得瓦,阿耶悉地吽舍。”
“这都是什么?”
“这是阿弥陀佛大乐心咒。”
“阿弥陀佛,那他的名字是阿弥陀?”
“嗯。”
“这个咒有什么用?”
“这是让众生往净土的心咒。”
“你也总念这晦涩难懂的咒?”伏䶮问,“无不无聊?”
“不无聊。”
“书中说佛是不生不灭的,你要怎么度过?”
“就这样度过。”
“不生不灭,则你的心脏也不会跳?”
“嗯。”
伏䶮伸出手验证了一下。
那罗耶的心口静极了,不像伏䶮的心脏,跳得十分有力。
伏䶮怀疑道:“这里真的有一颗心?”
“有。”
伏䶮若有所思,没有再说话。
……
耆阇崛山下了几场春雨,谢了无数落红,春日也渐要过去。
暮春的某一夜。
伏䶮在外透气,万籁俱寂。
他躺在一棵菩提树上,身形懒散,无所事事地望着星空。
正逢夜浓,淡月高悬,寥落星河散满天,荧惑如火,北斗指东。
伏䶮记得自己杀过很多星君,不知星君陨落后,那些星星会不会跟着陨落。
那罗耶坐在伏䶮躺着的菩提树下,手握佛珠,身旁燃着一盏灯。
他正念经,忽听到魔的声音。
“那罗耶,你有没有关于天上的故事?”
“有。”
伏䶮从树上探头下来,道:“给我讲讲。”
那罗耶想了一会,讲道。
“从前,这世上有一个坏人,恶贯满盈,后来天命诛之,他得到了果报。”
“……”
伏䶮想,如果要骂他,可以不用这么委婉。
“但是坏人没有死,反而被救了。坏人很困惑,问那个救他的人,你不知道我是个坏人么?那个人回答,知道。坏人更不解了,问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伏䶮问:“为什么?”
伏䶮的身体一动,树影摇晃,那轮淡月悬在树影之间,也照在伏䶮的身上。
“救他的人看了看天上,如此回答。”
“怎么答?”
“但愿我能送你一轮明月。”
“……”
“……”
伏䶮还在等那罗耶接着说,那罗耶却已经不再说了。
“说完了?”
“说完了。”
伏䶮困惑。
月亮还能摘下来送人?
他试着伸手摘了一下,又黑着脸把手放下了,简直愚不可及。
那一夜,直到那罗耶离开了,伏䶮都还躺在树上,望着月亮冥思苦想。
次日,那罗耶来到菩提树下。
伏䶮仍在树上躺着,只是化回了龙的样子。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上,睡得正香,树下是被他翻了一夜的厚厚一摞佛法经书。
他察觉到脚步声,很快就睁开了眼,垂首俯瞰,焰火般的金睛盯向来者,道。
“看了一夜经书,那句话我似乎明白了。”
那罗耶站在树下,平静地看他。
黑龙缠在菩提树的身子动了动,树叶发出飒飒之音,“书中有一句佛偈,这样写道: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黑龙在菩提间缓缓游走,龙首挨在离那罗耶很近的地方,猜测道。
“你说要送我一轮明月,其实是想让我皈依,对不对?”
那罗耶的神色如常。
黑龙意味深长地窥伺着那罗耶,他的佛衣总是穿得严严整整的,不沾尘埃,没有褶皱,更不见他脱下来过。
伏䶮的龙身往那罗耶肩上游去,慢慢地蹭过佛的颈侧,一点点往他的身上绕。那罗耶的佛衣因此被龙鳞刮破了小口,随着黑龙周身的蹭动,变得有些凌乱。
“你在罪渊里救了我的性命……不仅如此,你与我看雪,给我养伤,送我衣,送我食,教我书,到头来,还说要送我一轮明月。”
黑龙张开嘴,衔住那罗耶项间的血色佛珠,挂在自己的脖颈上,明澈的佛珠在映着日辉的黑鳞上有如珠辉玉映。
“我思来想去,心动不已,怎么都舍不得拒绝。”
他注视着那罗耶的俊骨侧颜,道:“可是,明月,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东西?佛偈说月就是佛性,我觉得描述得太模糊了,佛性,魔性,究竟怎么论断?”
庄严佛衣被黑龙蹭得边幅不整,念诵的佛珠也被夺去,冰凉的鳞缠着佛的周身游走,耳侧泛着潮湿。紧缚着那罗耶佛的,乃这天地之间,最为唯我独尊的一条龙。
“如果你……愿意把你的佛心给我,那么,我就当你把这轮明月赠我了,如何?”
桀贪骜诈的魔,对着救他的佛,讨要了最过分的一样东西。
佛心。
龙绕过那罗耶的后背,向着远方的逶迤群山,道。
“从此我皈依于你,每天与你在耆阇崛山悟禅,一万年,十万年,直到地老天荒……”
“耆阇崛山,不止冬日是美的,春日也很美,一年四时,山重水复,你总是一个人。以后,我留在这里与你一起看,乖乖的,再也不出去杀人了,归顺你,听你的话。”
“……”
“好不好?”
“……”
这是多么荒唐,多么无理的一个要求。
魔仗着数日以来佛的慈悲与包容。
口口声声对佛道,我还想要你的一颗心。
佛却答他。
“好。”
黑龙的动作一滞,没料到对方这么就答应了。
他惊愕地化回人身,看着那罗耶。
那罗耶坐言起行,当真解开了佛衣,一层一层。
伏䶮忍不住盯向他的身体,越是盯着看,眼睛就越热。
佛衣敞开,露出了那罗耶的胸膛。
他以指为刃,在自己的心口上划了一道。
佛似乎连痛感也没有,面不改色。
伏䶮第一次见到了佛心。
晶莹剔透,明净玲珑,比舍利还漂亮,七窍不沾一滴血。那颗心看起来美味极了,有如散发着香气一般,勾引着他,诱惑着他。
伏䶮没见过比佛心更能让他垂涎的食物,也没见过比佛心更加奢靡的珍宝。
他紧盯着那一颗佛心,金睛灼灼。
想要的东西近在眼前,他怎按捺得住?
于是,他一口将佛心吞进了欲壑难填的腹中。
那温热的心入了肚子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好似它胃中叫嚣的所有欲念都从这一刻起得到安息。
片刻,伏䶮看向那罗耶左胸前的那一道刀口,迟疑了一下,用龙涎去愈合那一道伤口。
只是,舔着舔着,他的意味就变了。
伏䶮的食欲从那罗耶这里得到了巨大满足,转而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这种新的欲望黏稠着,发烫着,令他浑身战栗。
他完全无法得到满足。
这一切,全都是因为那罗耶。
他甚至想把自己变成蛇那般大小,代替那罗耶每日佩戴的佛珠,缠缚在他的颈间,钻进他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胸膛,掠夺他的体温,强迫他发出喘息。
想到这里,伏䶮的身体更热,热得他快要蒸发了。他的舌尖从愈合的伤口往下去,只是刚一探头,就被拦住了。
那罗耶的眸中还是波澜不惊,对他道:“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
伏䶮意味不明地看着他,金眸烫着。
那罗耶却将佛衣重新系好,庄重严整,如往常转身离去。
--------------------
“但愿我能送一轮明月给你。”这句话出自林清玄的短篇作品《送你一轮明月》,寓意与该作品中的寓意相同。